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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之血肉筋骨之末端曰梢,蓋髮為血梢,舌為肉梢,牙為骨梢,爪為筋梢,四梢用力,則可變其常態,能使人生畏懼焉。 血梢 怒氣填胸,豎髮衝冠,血輪速轉,敵膽自寒,髮毛雖微,摧敵不難。 劈拳者,五行屬金能養肺,是一氣之起落也。其勁順,則肺氣和,夫人以氣為主,氣和則體自壯也。 鑽拳者,五行屬水能補腎,是一氣之曲曲流行,無微不至也。其氣和,則腎足,清氣上升,濁氣下降。 崩拳者,五行屬木能舒肝,是一氣之伸縮也。其拳順,則肝平而長精神,強筋骨,壯腦力。 砲拳者,五行屬火能養心,是一氣之開合,如砲炸裂也。其氣和,則心中虛靈,身體舒暢。 橫拳者,五行屬土能養脾和胃,是一氣之團聚也。其形圓,其性實,其氣順,則五行和而百物生焉。 劈拳之形似斧,故屬金。鑽拳之形似電,故屬水。崩拳之形似箭,故屬木。砲拳之形似砲,故屬火。橫拳之形似彈,故屬土。由相生之理論之,劈拳能生鑽拳,鑽拳能生崩拳,崩拳能生砲拳,砲拳能生橫拳,橫拳能生劈拳。由相克之理論之,劈拳能克崩拳,崩拳能克橫拳,橫拳能克鑽拳,鑽拳能克砲拳,砲拳能克劈拳。 身成六式,雞腿龍身,熊膀鷹爪,虎抱雷聲。六合者,雞龍熊鷹虎雷,形意拳之身法,六形合為一體也。又內三合,心與意合,意與氣合,氣與力合。外三合,手與足合,肘與膝合,肩與胯合,是為六合也。 肩要催肘,而肘不逆肩。肘要催手,而手不逆肘。手要催指,而指不逆手。腰要催胯,而胯不逆腰。胯要催膝,而膝不逆胯。膝要催足,而足不逆膝。首要催身,而身不逆首。心氣穩定,陰陽相合,上下相連,內外如一,此之謂七順。 八字者,頂扣圓敏抱垂曲挺是也。樁法拳式站定時,此八字須具備焉,所以蓄力養氣,使敵我者無所措使。而八字者,又各有三種焉,分述之如左: 一曰 三頂 二曰 三扣 三曰 三圓 四曰 三敏 五曰 三抱 六曰 三垂 七曰 三曲 八曰 三挺 身 前俯後仰,其式不勁,左側右欹,皆身之病,正而似斜,斜而似正。 一曰 三節 二曰 四梢 三曰 五行 四曰 身法 五曰 步法 六曰 手法、足法 七曰 上法、進法 八曰 顧法、開法、截法、追法 九曰 三性調養 十曰 內勁 用必七體,頭肩肘手,胯膝合腳,相助為友。七曜者,即頭肩肘手胯膝腳七體也,二七一十四個用法(頭是雙數),為拳中之要領,歌訣曰: 打法定要先上身,手腳齊到纔為真,拳如炮形龍折身,遇敵好似火燒身。 起如鋼銼,落如鉤竿。起者去也,落者回也。未起如摘星,未落如墜月。起如箭,落如風,追風趕月不放鬆。起如風,落如箭,打倒敵手還嫌慢。足打七分手打三,五行四梢要齊全,氣連心意隨時用,硬打硬進無遮攔。 起似伏龍升天,落如霹雷擊地。起無形,落無蹤,去意好似捲地風。起不起,何用再起,落不落,何用再落。低中望為高,高中望為低,起落如水中翻浪,不翻不鑽,一寸為先。 拳打三節不見形,如見形影不為能。虛中含實,實中含虛。奇無不正,正無不奇,奇正之變,妙用無窮。拳無拳,意無意,無意之中是真意,即三回九轉是一式也。
肉梢 舌捲氣降,雖山亦撼,肉堅似鐵,精神勇敢,一言之威,落魄喪膽。
骨梢 有勇在骨,切齒則發,敵肉可食.眥裂目突,惟齒之功,令人恍惚。
筋梢 虎威鷹猛,以爪為鋒,手攫足踏.氣勢兼雄,爪之所到,皆可湊功。
三頂者何,頭向上頂,有衝天之雄,頭為週身之主,上頂則後三關易通,臂氣因之上達泥丸以養性。手掌外頂,有推山之功,則氣貫周身,力達四肢。舌上頂,有吼獅吞象之容,能導上升之腎氣,下行歸丹田以固命,是謂之三頂。
三扣者何,兩肩要扣,則前胸空闊,氣力到肘。手背足要扣,則氣力到手,樁步力厚。牙齒要扣,則筋骨緊縮,是謂之三扣。
三圓者何,背骨要圓,其力催身,則尾閭中正,精神貫頂。前胸要圓,兩肘力全,心窩微收,呼吸通順。虎口要圓,勇猛外宣,則手有裹抱力,是謂之三圓。
三敏者何,心要敏,如怒狸攫鼠,則能隨機應變。眼要敏,如饑鷹之捉兔,能預視察機宜。手要敏,如捕羊之餓虎,能先發制人,是謂之三敏。
三抱者何,丹田要抱,氣不外散,擊敵必準。心氣要抱,遇敵有主,臨變不變。兩肱要抱,出入不亂,遇敵無險,是謂之三抱。
三垂者何,氣垂,則氣降丹田,身穩如山。兩肩下垂,則臂長而活,肩催肘前。兩肘下垂,則兩肱自圓,能固兩肋,是謂之三垂。
三曲者何,兩肱宜曲,弓如半月,則力富。兩膝宜曲,彎如半月,則力厚。手腕宜曲,曲如半月,則力湊。皆取其伸縮自如,用勁不斷之意,是謂之三曲。
三挺者何,頸項挺,則頭部正直,精氣貫頂。脊骨腰挺,則力達四稍,氣貫全身。膝蓋挺,則氣恬神怡,如樹生根,是謂之三挺。
肩 頭宜上頂,肩宜下垂,左肩成拗,右肩自隨,身力到手,肩之所為。
臂 左臂前伸,右臂在肋,似曲不曲,似直不直,過曲不遠,過直少力。
手 右手在脅,左手齊胸,後者微搨,前者力伸,兩手皆覆,用力宜勻。
指 五指各分,其形似鉤,虎口圓滿,似剛似柔,力須到指,不可強求。
股 左股在前,右股後撐,似直不直,似弓不弓,雖有直曲,每見雞形。
足 左足直前,斜側皆病,右足勢斜,前踵對脛,隨人距離,足指扣定。
舌 舌為肉梢,捲則氣降,目張髮聳,丹田愈沉,肌容如鐵,內堅腑臟。
臀 提起臀部,氣貫四梢,兩腿繚繞,臀部肉交,低則勢散,故宜稍高。
舉一身而論之,則手肘為梢節,腰腹為中節,足腿為根節。然分而言之,則三節之中,亦各有三節也。如手為梢節之梢節,肘為梢節之中節,肩為梢節之根節,此梢節之三節也。頭為中結之梢節,心為中節之中節,丹田為中節之根節,此中節之三節也。足為根節之梢節,膝為根節之中節,胯為根節之根節,此根節之三節也。要之,不外乎起隨追而已。蓋梢節起,中節隨,根節追之。庶不致有長短曲直,參差俯仰之病,此三節之所以貴明也。
髮為血梢,甲為筋梢,牙為骨梢,舌為肉梢,此四梢也。必使髮欲沖冠,甲欲透骨,牙欲斷筋,舌欲摧齒。心一顫而四者皆至,則四梢齊,而內勁出矣。蓋氣從丹田而生,如虎之狠,如龍之驚。氣發而為聲,手隨聲發,聲隨手落,一枝動而百枝搖,則四梢齊,而內勁無不出矣。
五行者,金木水火土也。內屬五臟,外屬五官。心屬火,心動勇氣生,肝屬木,肝動火焰沖,脾屬土,脾動大力攻,肺屬金,肺動沉雷聲,腎屬水,腎動快如風,此五行之存於內也。目通於肝,鼻通於肺,耳通於腎,口舌通於心,人中通於脾,此五行之現於外也。故曰:「五行真如五道關,無人把守自遮攔」,此真確論也。其所當知者,如手心通心屬火,鼻尖通肺屬金,火到金化,自然之理也,餘可類推。天地交合,雲蔽日月,武藝相爭,先閉五行。又曰:「四兩撥千斤」,即閉己之五行,克人之五行,此與四梢法相參。
身法有八要,起落,進退,反側,收縱而已。夫起落者,起為橫,落為順也。進退者,進步低,退步高也。反側者,反身顧後,側身顧左右也。收縱者,收如伏貓,縱如放虎也。大抵以中平為宜,以正直為妙,與三節法相合,此又不可不知也。
步法者,寸踮過快箭也。如二三尺遠,則用寸步,寸步一步可到也。若四五尺遠,則用踮步,必踮一步方能到也。若遇身大力強者則用過步,進前腳,急過後腿,所謂步起在人前,步落過於人也。如有丈八尺遠,則用快步,快步者,起前腳,帶後腳,平飛而去,並非跳躍而往,此乃馬奔虎竄之意,非藝成者,不可輕用,惟遠不發腳而已。如遇人多,或有器械,即連腿帶腳並箭而上,進前腳帶後腳,如鷂子鑽林、燕子取水,所謂踩腳二起之說也。學者隨便用之,習之純熟,用之無心,方盡其妙也。
手法者,出領起截也。當胸直出者,謂之出手。勁稍發,有起有落,曲而非曲,直而非直,謂之起手。勁稍發,起而落者,謂之領手。順起順落,參以領搓者,謂之截手。且起前手,如鷂子鑽林,須束身束翅而起,推後手,如燕子取水,往上一翻,長身而落,此單手之法也。兩手交叉,並起並落,起如舉鼎,落如分磚,此雙手之法也。要之,肘發護心,手起撩陰,其起如虎之撲人,其落如鷹之捉物。足法者,起翻落鑽,忌踢宜踩而已。蓋腳起望膝,膝起望懷,腳打膝分而出,而其形上翻,如手之撩陰。至於落則如以石碾物,而如手落之拂眉也。忌踢者,腳踢渾身是空。宜踩者,如置物於足下,即足落如鷹之捉食是也。此手足之法,原本相同,而足之為用,亦必如虎行之無聲,龍行之莫測焉,方為妙也。
蓋上法以手為奇,進步以足為妙,總以身法為要。其起手如丹鳳朝陽是也。其進步如箭步,搶上搶下,進步後腳踩手打是也。必三節明,四梢齊,五行閉,身法活,手足之法連,而視其遠近,隨其老嫩,一動即是也。然其方亦有六焉,工順勇疾恨真也。工,巧妙也。順,自然也。勇,果決也。疾,緊急也。恨,忿怒也,動不容情,心一顫而內勁出也。真,發定中見之真,而彼難以變化也。六方明,則上法進法得矣。
顧法者,單顧,雙顧,上顧,下顧,顧前後左右也。單顧者,則用截手。雙顧者,則用橫拳。顧上,用沖天炮。顧下,用臥地炮。顧前後,用前後梢拳,或用前後斬拳。顧左右,用裹身炮。此亦隨機而用,非若他人之鉤連捧架也。開法者,開左,開右,硬開,軟開也。硬開如前之六勢之硬勁,軟開如後六勢之軟勁是也。左開用裡裹,右開用外裹。截法者,截手,截身,截言,截面,截心也。截手者,彼先動而我截之也。截身者,彼身未動而先截之也。截言者,言露其意而即截之也。截面者,彼面露其色而即截之也,截心者,彼眉喜面笑,言甜貌恭,而我察其有心,而迎機以截之也。上法進法追法一氣貫注,即所謂隨身緊湊,追風趕月不放鬆是也。彼雖欲走而不能矣,何患其有雜計邪術乎。
蓋眼為見性,耳為靈性,心為勇性。此三性者,術中之妙用也。故眼中不時常循環,耳中不時常報應,心中不時常驚省。則精靈之意在我,庶不致為敵人所賣,而為知機之哲也。
夫內勁者,寓於無形之中,而接於有形之表,此固難以言傳者也,然其理亦可參焉。蓋意乃氣之帥也,氣者體之充也。心動而氣即隨之,氣動而力即赴之,此至理也。今以功於藝者言之,以為撞勁者非也,功勁者非也,及謂抖勁崩勁者皆非也,唯顫勁是也。撞勁太直,而難起落。功勁太死,而難變化。抖勁崩勁太促,而難展轉。唯顫勁,出沒其捷,可使日月無光而不見其形,手到勁發,天地交合,而不費其力。要之,運於三性之中,發於一顫之頃,如虎之伸爪不見爪,而物不能逃,龍之用力不見力,而山不能阻。如是諸法合而為一,克人豈有不利乎。
頭打起意站中央,渾身齊到人難當,腳踩中門奪地位,就是神仙也難防。
肩打一陰返一陽,兩手只在暗處藏,左右全憑蓋勢取,縮長二字一命亡。
手打起意在胸膛,其勢好似虎撲羊,沾實用力須展放,兩肘只在肋下藏。
胯打陰陽左右便,兩足交換須自然,左右進取宜劍勁,得心應手敵自翻。
膝打要害能致命,兩手空恍繞上中,妙訣勸君勤練習,強身勝敵樂無窮。
腳踩正意勿落空,消息全在後腿蹬,蓄意須防被敵覺,起勢好似捲地風。
自序 技擊一道,甚矣哉之難言也。詩言拳勇,禮言角觝,皆技擊之起源:降至漢代,華佗氏作五禽之戲,亦技擊本質。良以當時習者甚少,以至湮沒無聞。迨至梁天監中,達摩東來,以講經授徒之餘,兼習鍛煉筋骨之術,采禽獸性靈之特長,參以洗髓易筋之法,而創“意拳”,又曰“心意拳”。徒眾精是技者甚多,少林之名亦因之而噪起。岳武穆王複集各家精華,編為五技連拳、散手、撩手諸法,稱為“形意拳”。逮及後世,國家宴安,重文輕武之風日盛,又精拳技者複多以好勇鬥狠賈禍,於是士大夫相率走避,致將此含有深奧學理之拳術,不能見重於曆世。相沿既久,無可更易。即後世之有道,懷瑾握瑜者,率多埋沒於鄉村閭里間,不敢以技術著稱。此固使後之學者深資悼惜者也。清代晉之太原郡戴氏昆仲精於是技,而獨得詳傳於直隸深縣李洛能先生。先生授徒甚眾,複獲得李老先生之絕技者,厥為同縣之郭雲深先生,郭先生之教人習形意也,首以站樁為入學初步,從學者多矣,能克承其教者殆不多溝。郭先生亦有非其人不能學,非其人不能傳之歎。吾與郭先生同裏,有戚誼為長幼行,愛吾聰敏而教之,且於易簀之時猶以絕藝示之,諄諄以重視相囑。晚近世風不古,學者多好奇異,殊不知真法大道,只在日用平常之間,世人每因其近而忽之,“道不遠人,人之為道而遠人”之說益徵。薌不顧以此而求聞達,無如晚近世欲趨於卑下,不求實際,徒務虛名,於是牟利之徒,不自學問抄襲腐敗之陳文,強作謀生之利器,滿紙荒唐,故入玄虛;忽而海市蜃樓,跡近想像,忽而高山遠水,各不相干,使學者手不釋卷,如入五里霧中,難誤用半點真假。一般無知之士,猶以聖人之道,不可贊仰。嗚呼!利人當途,大道何昌,午夜深思,曷勝浩歎。薌雖賦性不敏,而於技擊一道,竊焉心喜,既獲得親炙真法大道之指導,每日承其教誨之語言多具有記載之價值者,連綴成冊,本利已利人之訓,不敢自私,以期同嗜者均沾斯益,非徒以此問世也。是為序。 中華民國十八年菊月深縣王宇僧 樁法換勁 欲求技擊妙用,須以站樁換勁為根始,所謂使其弱者轉為強,拙者化為靈也。若禪學者,始於戒律而後精於定慧,證於心源,了悟虛空,窮於極處,然後方可學道。禪功如此,技擊猶然。蓋初學時樁法頗繁,如降龍樁、伏虎樁、子午樁、三才樁等。茲去繁就簡,採取各樁之長,合而為一,名曰渾元樁,利於生勁,便於實搏,精打顧,通氣學,學者鍛煉旬日,自有效果,亦非筆墨所能表其神妙也。夫樁法之學,最忌身心用力,用力則氣滯,氣滯則意停,意停則神斷,神斷則受愚。尤忌揚頭折腰,肘腿過於曲直,總以似曲非曲,似直非直為宜,筋絡伸展為是。頭宜頂,渾身毛孔似鬆非鬆,如是則內力外發,弱點換為強勁,自不難得其要領也。 鍛煉筋骨 力生於骨,而連於筋,筋長力大,骨重筋靈。筋伸骨要縮,骨靈則勁實。伸筋腕項(手足四腕與脖項)則渾身之筋絡皆開展,頭項齒扣,足根含蓄(含有若彈簧之崩力),六心相印(手心足心本心頂心也),胸背宜圓(闊背筋大雄筋異常有力)則氣自然開展,兩肱橫撐要平,用兜抱開合伸縮勁,兩腿用提挾扒縮淌崩擰裹勁,肩撐胯墜,尾閭中正神貫頂,夾脊三關透丸宮,骨重如弓背,筋伸似弓弦,運勁如弦滿,發手似放箭,用力如抽絲,兩手如撕綿,四腕挺勁力自實,沉氣扣齒骨自堅。象其形,龍墩、虎坐、鷹目、猿神、貓行、馬奔、雞腿、蛇身、骨查其勁,挺腰沉氣,坐胯提膝,撐截裹墜,粘定化隨。若能得此要素,如遇敵時自能隨機而動,變化無窮。任敵巨力雄偉漢,運動一指撥千斤。所謂身似平準,腰似車輪,氣如火藥拳如彈,靈機微動鳥難騰。更以心小膽大,面善心惡,靜似書生,動若龍虎,總以虛實無定,變化無蹤為準則,自能得其神妙之變幻。故郭雲深大先師常云:有形有意都是假,技到無心始見奇,蓋即此也。 用勁 拳術之妙,貴乎有勁,用勁之法,不外剛柔方圓,剛者直豎,柔者靈活,直豎長伸有攻守力,柔者縮短有驚彈力。剛勁形似方,如圖(一)。柔勁外方而內圓,如圖(二)。伸縮抑揚,長短互用,剛柔相濟,有左剛而右柔,有左柔而右剛,有梢節剛而中節柔,亦有時剛時柔虛實變化之妙,半剛運使之精。更有柔退而剛進,剛退而柔進,周身光線不斷為樞紐。橫撐開放,光線茫茫謂之方。提抱含蓄,中藏生氣謂之圓。所以筋出力而骨生棱。凡出手時,用提頓撐抱兜墜鑽裹,順力逆行,以方作圓,如圖(三)。落手時,用含蓄纏綿滔滔不斷,以圓作方,如圖(四)。蓋圓勁能抽提,方勁能轉頓,開合若連環,如圖(五)。若萬縷柔絲百折千回,令人不可捉摸,其玲瓏開朗,如駿駒躍澗,偏面矯嘶,神彩麗麗,壯氣森森,精神內固,如臨大敵,雖劍戟如林,刀斧如山,亦若無人之境。身如強弓硬弩,手如弓滿即發之箭,出手恍同蛇吸食,打人猶如震地雷。夫用勁之道,不宜過剛,過剛易折,亦不宜過柔,過柔不進,須以豎勁而側入,橫勁吞吐而旋繞,此種用勁之法,非心領神悟,不易得也。若能操之純熟,則勁自圓、體自方,氣自恬,而神自能一,學者其勿惰。求勁之法,慢優於快,緩勝於急,而尤以不用拙力為最妙。蓋運動之時,須使全體之關節任其自然,不稍有淤滯之處,骨須靈活,筋須伸展,肉須舒放,血須川流,如井之泉脈然。如是方能有一身之法,一貫之力,而本力亦不外溢。若急急於拳套是舞,徒用暴力以求其迅速之美觀,如是則全體之氣孔開塞,而於血系之流通亦大有阻礙。觀諸用急暴力者,無不努目皺眉,頓足有聲,先閉其氣,而後用其力,既畢,則又長籲一聲,歎氣一口,殊不知已大傷其元氣也。往往有數十年之純功,而終為門外漢者,目見皆然,豈非用拙力之所致也?亦有用功百日而奏奇效者,可知謬途誤人之甚。學者於此求力之法,當細斟之,自能有天籟之機,然亦非庸夫所能得之道也。 練氣 夫子養性練氣以致治,軒轅練神化氣以樂道,達摩參禪,東來傳道,始傳洗髓易筋之法,而創意拳及龍虎樁,故為技擊開山之宗,自古名賢大儒聖人豪傑金剛佛體,未有不養性練氣及習技者。莊子云:技也,進乎道矣。然技雖小道,殊不知學理無窮,凡學此技者,非豐神瀟灑而無輕浮狂燥塵俗語之氣,堪與聖賢名儒雅樂相稱者,不足學此技也。夫練氣之學以運使為效,以鼻息長呼短吸為功,以川流不息為主旨,以聽氣淨虛為極致。前為食氣出入之道,後為賢氣升降之途,以後天補先天之術,即周天之轉輪。蓋周天之學,初作時,以鼻孔引入清氣,直入氣海,由氣海透過尾閭,旋於腰間----蓋兩腎之本位在於腰,實為先天之第一,猶為諸髒之根源,於是則腎水足矣,然後上升督脈而至丸宮,仍歸鼻間,以舌接引腎氣而下,則下腹充實,漸漸結丹入田。此即周天之要義,命名周天秘決,學者勿輕視之。 養氣 養氣練氣,雖出一氣之源,然性命動靜之學,有形無形之術各有不同。蓋養氣之學,不離乎命,神即是性,氣即是命,故養氣之術須由性題參入。夫性命之道,非言語筆墨所能述其詳也。況道本無言,能言者即非道。故孟子云:難言而強言之,惟道本無也。無者天地之源,萬物之根,人有生死,物有損壞,道乃永存。其大無外,其小無內,視之無形,聽之無聲,而能目心意俱忘,即諸妙之圓也。如對境忘境,不耽於六賊之魔,居塵超塵,不落於萬緣之化。誠能內觀其心,心無其心,外觀其形,形無其形;遠觀其物,物無其物;三昧俱悟,即風虛空,所空欲無,無無亦無,大抵人神好清而心擾之,人心好靜而欲亂之,故言神者不離性,氣者不離命,若影隨形,不爽毫釐。 五行合一 五行者,生克制化之母,亦即萬物發源之本也。如世欲之論五行者,則曰金生水,水生木,木生火,火生土,土生金,謂之相生;金克木,木克土,土克水,水克火,火克金,謂之相克。此腐之配論,難近拳理,而亦不知拳術為何物。又曰某拳生某拳,某拳克某拳,此論似亦有理,若以拳理研究之,當兩手相接對擊時,豈能有暇而及此也?若以目之所見,心再思之,然後出手制之,餘實不敢信而然,莫知擊而手足已至,尚不敢說能制人。如以腦力所度,心意所思,出手論著,操技論套,是門外漢也,不足與座拳。蓋拳術中之所謂五行者,換言之曰:金力,木力,水力,火力,土力是也。即渾身之筋骨,堅硬如鐵石,其性屬金,故曰金力。所謂皮肉如棉,筋骨如鋼之意也。四體百骸,無處有若樹木之曲直形,其性屬木,故曰木力。身體之行動,如神龍遊空,矯蛇游水,猶水之流,行蹤無定,活潑隨轉,其性屬水,故曰水力。發手若炸彈之爆烈,忽動如火之燒身,猛烈異常,其性屬火,故曰火力。周身元滿,墩厚沉實,意若山嶽之重,無處不生鋒芒,其性屬土,故曰土力。凡一事一動皆有如是包羅天地、彌滿六合、塞充乾坤、混含宇宙,性命之學,亦即天地之陰陽也。然欲養氣修命,須使心意不動,心為君火,動為相火,君火不動,相火不生,相火不生,氣念自平,無念神自清,清而後心意定。故云:“一念動時皆是火,萬緣寂淨方生真,常使氣通關節敏,自然精滿穀神存。”若能有動之動,出於不動,有為之為,出於無為,無為則神歸,神歸則萬物寂,物寂則氣泯,氣泯則萬物無生,耳之五種力,此方謂五行合一也。總之,不動時周身及一貫之力,動時大小關節無處不有上下前後左右百般之二爭力,如是方能得周身之渾元力也。 六合 六合有內外之分,曰:心與意合,意與氣合,氣與力合,為內三合;手與足合,肘與膝合,肩與胯合,為外三合。又曰:筋與骨事,此與肉合,肺與腎合,為內三合;頭與手合,手與身合,身與足合,為外三合。總之,神合、勁合、光線合,全身之法相合謂之合。非形勢相對謂之合。甚矣哉,六合之誤人也,學者慎之慎之。 歌訣 歌訣者,拳術中之精粹也。若能參透其意,窮盡其理,自能得道矣。 交手經法 人之本姓,各有不同,有聰明者,有智慧者,有毅力者恒心者,有沈著精敏者,更有奸猾陰毒者,其性不同,其作為亦因之而民,如技術之擊法亦因之而民,如技術之擊法亦然,有具形而出,無形而落。敗勢而往,發聲而來。千變萬化,不能盡述。須以功力純篤,膽氣放縱,處處有法,舉動藏神,不期然而然,莫之至而至。身動快似馬,手動速如風。平時練習,三尺以外七尺以內,如臨大敵之象。交手時有入若無人之境。頸在豎起,腰要挺起,下腹要充實,兩肱撐起,兩腿夾起,自頭至足一氣相貫。膽怯心虛,不能勝,不能察顏觀色者,亦不能取勝。總之,敵不動,我沉靜,敵微動,我先發。所謂打顧之要亦其擊先者也。不動如書生,動之如龍虎。發動似迅雷,迅雷不及排耳。然所以能致勝者,皆在動靜之間;動靜已發而未發之間謂之真動靜也。手要靈,足要輕,進退旋轉若貓形。身要正,目斂精,手足齊到定要贏。手到步不到,打人不為妙。手到步亦到,打人如把草。上打咽喉下打陰,左右兩肋在中心,拳打丈外不為遠,近者只在一寸中。手出如巨炮響,足落似樹栽根。眼要毒,手要奸。步踏中門,鑽入重心奪敵位,即是神手亦難防。用拳須透爪,用掌要有氣,上下意相連,出入以心為主宰,眼手足隨之。兩足重量,前四後六,用時顛倒互換。夫有定位者步也,無定位者亦步也。如前足進後足隨,前後自有定位矣。左右反背如虎熱能山,乘勢勇犯不可擋,斬拳迎門取中堂,搶上搶下勢如虎,鶻落龍潛下雞場,翻江倒海不須忙。凡鳳朝陽勢為強,雲遮天地日月交,武藝相爭見短長。三星對照,四梢會齊,五行俱發,六合彌結、勇往前進,縱橫高低,進退反側,縱則放其力,勇往而不返,橫則裹其力,開合而莫擋,高則揚其身,而身若有增長之意。低則縮其身,而身若有鑽捉之形。當進則進摧其身,當退則退領其氣。至於反身顧後,亦要隨,打要遠,氣要摧。拳似炮、龍折身,發中要絕隨意用,解開其意妙如神。鷂子入林燕抄水,虎捉綿羊抖威風。取勝四梢均要齊,不勝必有懷疑心。聲世擊西,指南打北,上虛下實,靈機自揣摸。左拳出,右拳至,單手到雙手來。拳中心窩去,發向鼻尖前。鼻為中央之土,萬物產生之源,衝開中央全體皆糜。兩手結合迎面出,自然把定五道關。身如弩弓拳如彈,弦響鳥落見奇鮮。遇敵猶如身著火,打破硬進無遮攔。何為打,何為顧,顧即是打,打即是顧;發手即是處。計謀精變化,動轉用精神,心毒為上策,手足方勝人。何為閃,何為進,進即是閃,閃即是進。不必遠求尚美觀,只在眼前一寸間。靜如處女,動若雷電。肩窩吐勁,氣貫掌心,意達指尖前;氣發自凡田。按實用力,吐氣開聲,遇敵來勢兩相交,風雲雷雨一齊到。 龍法 龍法有六,曰:滄海龍吟、雲龍五現、青龍探海、烏龍翻江、神龍遊空、神龍縮骨。其為物也,能伸能縮,能剛能柔,能升能降,能隱能現,不動如山嶽,動之如風雲,無窮如天地,充實如太倉,浩氣如四海,玄曜如三光。度來勢之機會,揣敵人之短長。靜以待動,動中處靜,以進為退,以退為進,直出而側入,斜進而豎擊。柔去而驚抖剛來而纏繞。縮骨而出,放勁而落。縮即發也,放亦即縮。甲欲透骨而入髓,發勁意在數尺間。 虎法 虎法亦有六,曰:猛虎出林、怒虎驚嘯、猛虎搜山、餓虎剖食、猛虎搖頭、猛虎跳澗。揣其性靈,強而精壯,橫沖豎撞、兩爪排山,猛進猛退,長年短用,如剖食,若搖頭,猶狸貓之捉鼠,頭頂爪抓,鼓蕩周身,起手如剛銼,用斬抗橫兜順,落手似勾杆,用劈摟搬撒撐,沉托分擰,伸縮抑揚,頭要撞人,手要打人,身要摧人,步要過人,足要踏人,神要逼人,氣要襲人。借法容易上法難,還是上法最為先。較技者不可思悟,思悟者寸步難行。甯教一思進,莫教一思退。有意莫帶形,帶形必不贏。猶生龍活虎,吟嘯叱吒,谷應山搖。其壯哉如龍虎之氣,臨敵毫不虛,安有不勝之理哉?總之,龍虎二法,操無定勢,勢猶虎奔三千,氣若龍飛萬里,勁斷意不斷,意斷神連。非口授心偉,莫能得也,聊述其大意,未克盡詳。 意拳正軌 意拳之正軌,不外古勢之老三拳與龍虎二氣。龍虎二氣為技,三拳為擊。三拳者,踐、鑽、裹也,踐拳外剛內柔有靜力(又曰挺力),曰虛中,以含蓄待發之用。鑽拳外柔內剛如棉裹鐵、有彈力,曰實中,乃被動反擊之用。裹拳剛柔相濟,有驚力,曰化中,乃自動之用。任敵千差萬異,一驚而即敗之。所謂樞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。 附記 《意拳正軌》一文,系先生壯年之作,早已散佚。近由香港同好,寄至保定,請重加修訂者,先生無暇及此,遂擱置迄今。因傳抄之訛,間有錯字、漏字,余因限於水平,不敢謬為補正,將有待就正於高明。 縱觀全文,與先生一九四四年所寫《大成拳》一文中所說未盡相同,與近年之說差距愈顯,茲舉數例: 余之謬說,為先生著文時之水平若是,秉承師說,博采各家,猶未能盡洗舊說,更辟新徑。後經三十餘年之不斷提高,去蕪存菁,棄者棄,立者立,遂成今日之說。然此文猶有供學者參考之價值,更可藉此文略見其發展之跡,不足為先生累也。 樁法換勁、鍛煉筋骨,用勁之章與近二十年之說法大致尚同,無大出入,練氣一章系根據傳統養氣練法更參以釋道之說而成,三十年前先生已批判之,棄之而弗談。五行合一一章,與後說無異,六合一章,後僅保留“全身之法相合謂之合,非形勢相對之謂合”之說。歌訣一章,與後之說大意無出入,僅“形具切忌散”之具字疑系體字之誤書,後改為“神形切忌散”,與原著無出入。交手徑法一章,大致系傳統之法則,與後之說尚符,然本文中“下腹要充實”,“吐氣開聲”二句與後之說不同,前者改“小腹常圓”,後者即用試聲之法。龍法虎法二章,近二十年已不再談,龍法之意為身形矯健,神形力具,忽隱忽現,變化無常,不可捉摸。虎法之意為氣勢逼人,周身之力渾圓一貫,一到全到,如虎之勇猛無畏也。故後文有“龍虎二氣為技,三拳為擊”之語也。最後一節,三拳之說,後增益為踐拳系指步法,鑽拳亦即手及前臂,裹拳指身法,包裹萬象之意。 不揣鄙陋,妄為先師遺著作補証,疏狂之處尚乞鑒諒,並乞高明指正。 姚宗勛謹識於北京興盛胡同二十八號西屋一九六三年八月一日
心愈專;意昧三,精愈堅,氣愈安,神愈鮮(此學技五大要素)。
渾噩一身貫,形具切忌散(周身用力,無處不圓滿,取內圓外方之意始終不懈)。
拳出如流星,變手似閃電(變化迅速,神捷果斷)。
舌捲齒更扣(舌為肉之梢,肉為氣之囊,舌捲氣降,注於氣海,又能接引腎氣結入丹田。齒為骨梢,扣則骨堅)。
頭頂如懸磬(頭為六陽之首,五關百骸莫不本此,頭頂若懸,三關九竅易通,自能白雲朝頂,一點靈光頂頭懸,此亦禪學之要素也)。
兩目神光耀(精光收縮而尖銳)。
鼻息耳凝斂,心目宜內視(以鼻作長呼短吸之功,耳目心作收視反聽之用)。
腰轉如滑車,進足如鋼鑽(靈敏活泌,進鑽奪位)。
提淌裹扒縮,滾銼兜擰(動靜須有此力)。
手足指抓力,毛孔如生電(指為筋梢,扣則力自充。周身毛髮為血梢,血為氣膽,毛孔不睜,毛髮不豎,則血不充,血不充則氣不振,氣不振則力不實,不實則失戰鬥鬥力矣)。
一、自序中之意拳來源
二、練氣之說
三、交手徑法
四、龍法、虎法及老三拳之解釋
自序
夫道者,陰陽之根,萬物之體也。其道未發,懸於太虛之內﹔其道已發,流行於萬物之中。夫道,一而已矣。在天曰命,在人曰性,在物曰理,在拳術曰內勁,所以內家拳術有形意、八卦、太極三派形式不同﹔其極,還虛之道,則一也。易曰:「一陰一陽謂之道」。若偏陰、偏陽皆謂之病。夫人之一生,飲食之不調,氣血之不和,精神之不振,皆陰陽不和之故也。故古人創內家拳術,使人潛心玩味,以思其理,身體力行,以合其道,則能復其本來之性體,然吾國拳術門派頗多,形式不一,運用亦異,畢生不能窮其數,歷世不能盡其法。余自幼年好習拳術,性與形意、八卦、太極三派之拳術相近,研究五十餘年,得其概要。曾著形意、八卦、太極拳學,已刊行世。今又以昔年所聞先輩之言,述之於書,俾學者得知其真意焉。三派拳術,形式不同,其理則同﹔用法不一,其制人之中心,而取勝於人者則一也。按一派拳術之中,諸位先生之言論形式,亦有不同者,蓋其運用或有異耳。三派拳術之道始於一理,中分為三派,末復合為一理。其一理者,三派亦各有所得也:形意拳之誠一也、八卦拳之萬法歸一也、太極拳之抱元守一也。古人云:「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人得一以靈,得其一而萬事畢也」。三派之理,皆是以虛無而始,以虛無而終,所以三派諸位先生所練拳術之道,能與儒釋道三家誠中、虛中、空中之妙理,合而為一者也。余深恐諸位先生之苦心精詣,久而淹沒,故述之以公同好,惟自愧學術譾陋無文,或未能發揮諸位先生之妙旨,望諸同志,隨時增補之,以發明其道可也。
民國十二年歲次癸亥直隸完縣孫福全序
練拳經驗及三派之精意
余自幼練拳以來,聞諸先生之言,云:「拳即是道」,余聞之懷疑。至練暗勁,剛柔合一,動作靈妙,一任心之自然,與同道人研究,彼此各有所會。惟練化勁之後,內中消息與同道人言之,知者多不肯言,不知者茫然莫解,故筆之於書,以示同道。倘有經此景況者,可以互相研究,以歸至善。余練化勁所經者,每日練一形之式,到停式時,立正,心中神氣一定,每覺下部海底處(即陰橋穴處)如有物萌動。初不甚著意。每日練之有動之時,亦有不動之時,日久亦有動之甚久之時,亦有不動之時,漸漸練於停式,心中一定,如欲泄漏者。想丹書坐功,有真陽發動之語,可以採取。彼是靜中動,練靜坐者,知者亦頗多,乃彼是靜中求動也。此是拳術動中求靜,不知能消化否,又想拳經亦有「處處行持不可移」之言,每日功夫總不間斷。以後練至一停式,周身就有發空之景象,真陽亦發動而欲泄。此情形似柳華陽先生所云:「復覺真元」之意思也。自覺身子一毫亦不敢動,動即要泄矣。心想仍用拳術之法以化之。內中之意,虛靈下沉,注於丹田,下邊用虛靈之意,提住榖道,內外之意思仍如練拳蹚子。一般意注於丹田片時,陽即收縮,萌動者上移於丹田矣。此時周身融和,綿綿不斷。當時尚不知採取轉法輪之理,而丹田內,如同兩物相爭之狀況,四五小時,方漸漸安靜,心想不動之理,是余練拳術之時,呼吸二息仍在丹田之中,至於不練之時,雖言談呼吸,並不妨礙內中之真息,並非有意存照,是無時不然也。莊子云:「有真人呼吸以踵」,大約即此意也。因有不息而息之火,將此動物消化,暢達於周身也。以後又如前運用,仍提在丹田,仍是練拳蹚子,內外總是一氣,緩緩悠悠練之,不敢有一毫之不平穩處,動作練時,內中四肢融融,綿綿虛空,與前站著之景況無異。亦有練一蹚而不動者,亦有練二蹚而不動者,嗣後亦有動時,仍是提至丹田,而動練拳之內呼吸,轉法輪用意之用於丹田,以神轉息而轉之,從尾閭至夾脊,至玉枕,至天頂而下,與靜坐功夫相同,下至丹田。亦有二三轉而不動者,亦有三四轉而不動者,所轉者與所練蹚子消化之意相同。以後有不練之時,或坐立,或行動,內中仍以用練拳之呼吸,身子行路亦可以消化矣。以後甚至於睡熟,內中忽動,動而即醒,仍以用練拳之呼吸而消化之,以後睡熟而內中不動,內外周身四肢,忽然似空,周身融融和和,如沐如浴之景況。睡時,亦有如此情形,而夢中亦能用神意呼吸而化之。因醒後,已知夢中之情形而化之也。以後練拳術睡熟時,內中即不動矣。後只有睡熟時,內外忽然有虛空之時,白天行止坐臥,四肢亦有發空之時,身中之情意,異常舒暢。每逢晚上練過拳術,夜間睡熟時,身中發虛空之時多﹔晚上要不練拳術,睡時發虛空之時較少。以後知丹道有氣消之弊病。自己體察內外之情形,人道縮至甚小,消除百病,精神有增無減,以後靜坐亦如此,練拳亦如此,到此方知拳術與丹道是一理也。以上是余練拳術,自己身體內外之所經驗也,故書之以告同志。 拳術至練虛合道,是將真意化到至虛至無之境,不動之時,內中寂然,空虛無一動其心,至於忽然有不測之事,雖不見不聞而能覺而避之。中庸云:「至誠之道可以前知」,是此意也。能到至誠之道者,三派拳術中,余知有四人而已。形意拳李洛能先生,八卦拳董海川先生,太極拳楊露禪先生,武禹襄先生。四位先生皆有不見不聞之知覺。其餘諸先生,皆是見聞之知覺而已。如外不有測之事,只要眼見耳聞,無論來者如何疾快,俱能躲閃。因其功夫入於虛境而未到於至虛,不能有不見不聞之知覺也。其練他派拳術者,亦常聞有此境界,未能詳其姓氏,故未錄之。
程廷華論八卦拳
程廷華先生云,練八卦拳之道,先得明師傳授,曉拳中之意義,並先後之次序,其實八卦,本是一氣變化之分(一氣者,即太極也),一氣仍是八卦、四象、兩儀之合。是故太極之外無八卦,八卦、兩儀、四象之外亦無太極也。所以一氣八卦為其體,六十四變以及七十二暗足互為其用。體亦謂之用,用亦謂之體,體用一源,動靜一道。遠在六合以外,近在一合身中。一動一靜,一言一默,莫不有卦象焉,莫不有體用焉,亦莫不有八卦之道焉。其道至大而無不包,其用至神而無不存。若是言練,先曉伸縮旋轉圜研之理。先以伸縮而言之。縮者是由高而縮於矮,由前而縮於後。從高而縮於矮之情形,身子如同縮至於深淵,從前而縮於後之意思,身體如同縮至於深窟。若是論身體伸長而言之,伸者自身體縮至極矮極微處,再往上伸去如同手捫於天,往遠伸去又同手探於海角,此是拳中開合抽長之精意,古人云:「其大無外,其小無內,放之則彌六合,捲之則退藏於密」。所以八卦拳之道無內外也。研者身轉如同幾微的螺絲細軸一般,身體有研轉之形,而內中之軸無離此地之意也。旋轉之,是放開步法,邁足望著圓圈一旋轉,如身體轉九萬里之地球一圈之意也。至於身體剛柔,如玲瓏透體,活活潑潑,流行無滯,又內中規矩的的確確不易。胳膊百練之純鋼,化為繞指之柔﹔兩足動作,皆勾股三角﹔兩手之運用,又合弧切八線。所以數不離理,理不離數,理數兼該,乃得萬全也。將此道得之於身心,可以獨善其身,亦可以兼善天下。身之所行是孝弟忠信,無事口中可以常念阿彌陀佛,行動不離聖賢之道。心中亦不離仙佛之門。非知此,不足以言練八卦拳術也﹔亦非如此,不能得著八卦拳之妙道也。
郝為真論太極拳
郝為真先生云,練太極拳有三層之意思。初層練習,身體如在水中,兩足踏地,周身與手足動作如有水之阻力。第二層練習,身體手足動作如在水中而兩足已浮起不著地,如長泅者浮游其間,皆自如也。第三層練習,身體愈輕靈,兩足如在水面上行,到此時之景況,心中戰戰兢兢,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,心中不敢有一毫放肆之意。神氣稍為一散亂,即恐身體沉下也。拳經云:「神氣四肢,總要完整,一有不整,身必散亂,必至偏倚,而不能有靈活之妙用」,即此意也。又云:「知己功夫,在練十三式,若欲知人,須有伴侶」。二人每日打四手(即捧捋擠按也),工久即可知人之虛實輕重,隨時而能用矣。倘若無人與自己打手,與一不動之物,當為人用兩手或身體,與此物相較,視定物之中心,或粘或走或靠,手足總要相合,或如粘住他的意思,或如似挨未挨他的意思,身子內外總要虛空靈活,工久身體亦可以能靈活矣。或是自己與一個能活動之物,物之動去,我可以隨著物之來去,以兩手接隨之,身體曲伸往來,上下相隨,內外一氣,如同與人相較一般。仍是求不即不離,不丟不頂之意也。如此,心思會悟,身體力行,工久,引進落空之法,亦可以隨心所欲而用之也。此是自己用工,無有伴侶之法則也。郝為真先生與陳秀峰先生所練之架子不同,而應用之法術,同者極多,所不同者,各有心得之處或不一也。
陳秀峰論太極拳
陳秀峰先生言,太極八卦與六十四卦,即手足四幹四枝共六十四卦也。與程廷華先生言游身八卦並六十四卦,兩派之形式用法不同,其理則一也。陳秀峰所用太極八卦或粘或走,或剛或柔,並散手之用,總是在不即不離內求玄妙,不丟不頂中討消息,以至引進落空,四兩撥千斤動作所發之神氣,如長江大海滔滔不絕也。程廷華先生所用之游身八卦,或粘或走,或開或合,或離或即,或頂或丟,忽隱忽現,或忽然一離,相去一丈餘遠,忽然而回,即在目前,或用全體之力,或用一手,或二指,或一指之一節,忽虛忽實,忽剛忽柔,無有定形,變化不測。形意、八卦、太極三家,諸位先生所練之形式不同,其理皆合,其應用亦各有所當也。
郭雲深論形意拳
一則
郭雲深先生云,形意拳術有三層道理,有三步功夫,有三種練法。
三層道理
1、練精化氣
2、練氣化神
3、練神還虛(練之以變化人之氣質,復其本然之真也)
三步功夫
1、易骨:練之以築其基,以壯其體,骨體堅如鐵石,而形式氣質,威嚴狀似泰山。
2、易筋:練之以騰其膜,以長其筋(俗云:「筋長力大」),其勁縱橫聯絡,生長而無窮也。
3、洗髓:練之以清虛其內,以輕鬆其體,內中清虛之象。神氣運用,圓活無滯,身體動轉,其輕如羽(拳經云:「三回九轉是一式」,即此意義也)。
三種練法
1、明勁:練之總以規矩不可易,身體動轉要和順而不可乖戾,手足起落要整齊而不可散亂。拳經云:「方者以正其中」,即此意也。
2、暗勁:練之神氣要舒展而不可拘,運用要圓通活潑而不可滯。拳經云:「圓者以應其外」,即此意也。
3、化勁:練之周身四肢動轉,起落進退皆不可著力,專以神意運用之。雖是神意運用,惟形式規矩仍如前二種不可改移。雖然周身動轉不著力,亦不能全不著力,總在神意之貫通耳。拳經云:「三回九轉是一式」,亦即此意義也。
一節 明勁
明勁者,即拳之剛勁也。易骨者,即練精化氣,易骨之道也。因人身中先天之氣與後天之氣不合,體質不堅,故發明其道。大凡人之初生,性無不善,體無不健,根無不固,純是先天。以後,知識一開,靈竅一閉,先後不合,陰陽不交,皆是後天血氣用事,故血氣盛行,正氣衰弱,以致身體筋骨不能健壯。故昔達摩大師傳下易筋洗髓二經,習之以強壯人之身體,還其人之初生本來面目。後宋岳武穆王擴充二經之義,作為三經:易骨、易筋、洗髓也。將三經又制成拳術,發明此經道理之用。拳經云:「靜為本體,動為作用」,與古之五禽、八段練法有體而無用者不同矣。因拳術有無窮之妙用,故先有易骨、易筋、洗髓,陰陽混成,剛柔悉化,無聲無臭,虛空靈通之全體。所以有其虛空靈通之全體,方有神化不測之妙用。故因此拳是內外一氣,動靜一源,體用一道,所以靜為本體,動為作用也。因人為一小天地,無不與天地之理相合,惟是天地之陰陽變化皆有更易。人之一身既與天地道理相合,身體虛弱,剛戾之氣,豈不能易乎?故更易之道,弱者易之強,柔者易之剛,悖者易之和。所以三經者,皆是變化人之氣質,以復其初也。易骨者,是拳中之明勁,練精化氣之道也。將人身中散亂之氣,收納於丹田之內,不偏不倚,和而不流,用九要之規模鍛煉,練至於六陽純全,剛健之至,即拳中上下相連,手足相顧,內外如一。至此,拳中明勁之功盡,易骨之勁全,練精化氣之功亦畢矣。
二節 暗勁
暗勁者,拳中之柔勁也(柔勁與軟不同,軟中無力,柔非無力也),即練氣化神、易筋之道也。先練明勁,而後練暗勁,即丹道小周天止火再用大周天功夫之意。明勁停手,即小周天之沐浴也。暗勁手足停而未停,即大周天四正之沐浴也。拳中所用之勁,是將形氣神(神即意也)合住,兩手往後用力拉回(內中有縮力),其意如拔鋼絲。兩手前後用勁,左手往前推,右手往回拉﹔或右手往前推,左手往回拉,其意如撕絲綿﹔又如兩手拉硬弓。要用力徐徐拉開之意。兩手或右手往外翻橫,左手往裡裹勁。或左手往外翻橫,右手往裡裹勁,如同練鼉形之兩手,或是練連環拳之包裹拳。拳經云:「裹者如包裹之不露」。兩手往前推勁,如同推有輪之重物,往前推不動之意,又似推動而不動之意。兩足用力,前足落地時,足根先著地,不可有聲。然後再滿足著地,所用之勁,如同手往前往下按物一般。後足用力蹬勁,如同邁大步過水溝之意。拳經云:「腳打踩意不落空」,是前足﹔「消息全憑後腳蹬」,是後足﹔「馬有跡蹄之功」。皆是言兩足之意也。兩足進退,明勁暗勁,兩段之步法相同。惟是明勁則有聲,暗勁則無聲耳。
三節 化勁
化勁者,即練神還虛,亦謂之洗髓之功夫也。是將暗勁練到至柔至順,謂之柔順之極處,暗勁之終也。丹經云:「陰陽混成,剛柔悉化,謂之丹熟」。柔勁之終,是化勁之始也。所以再加上功夫,用練神還虛,至形神俱杳,與道合真,以至於無聲無臭,謂之脫丹矣。拳經謂之「拳無拳,意無意,無意之中是真意」,是謂化勁。練神還虛,洗髓之工畢矣。化勁者,與練划勁不同。明勁暗勁,亦皆有划勁。划勁是兩手出入起落俱短,亦謂之短勁。如同手往著牆抓去,往下一划,手仍回在自己身上來,故謂之划勁。練化勁者,與前兩步功夫之形式無異,所用之勁不同耳。拳經云:「三回九轉是一式」,是此意也。三回者,練精化氣、練氣化神、練神還虛,即明勁、暗勁、化勁是也。三回者,明、暗、化勁是一式﹔九轉者,九轉純陽也。化至虛無而還於純陽,是此理也。所練之時,將手足動作,順其前兩步之形式,皆不要用力,並非頑空不用力,周身內外,全用真意運用耳。手足動作所用之力,有而若無,實而若虛。腹內之氣所用亦不著意,亦非不著意,意在積蓄虛靈之神耳。呼吸似有似無,與丹道功夫,陽生至足、採取歸爐、封固停息、沐浴之時呼吸相同。因此,似有而無,皆是真息,是一神之妙用也。莊子云:「真人之呼吸以踵」,即是此意,非閉氣也。用工練去,不要間斷,練到至虛,身無其身,心無其心,方是形神俱妙,與道合真之境。此時能與太虛同體矣。以後練虛合道,能至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,無入而不自得,無往而不得其道,無可無不可也。拳經云:「固靈根而動心者,武藝也﹔養靈根而靜心者,修道也」。所以形意拳術與丹道合而為一者也。
二則
形意拳起點三體式,兩足要單重,不可雙重。單重者,非一足著地,一足懸起,不過前足可虛可實,著重在於後足耳。以後練各形式亦有雙重之式。雖然是雙重之式,亦不離單重之重心。以至極高、極俯、極矮、極仰之形式,亦總不離三體式單重之中心。故三體式為萬形之基礎也。三體式單重者,得其中和之起點,動作靈活,形式一氣,無有間斷耳。雙重三體式者,形式沉重,力氣極大。惟是陰陽不分,乾坤不辨,奇偶不顯,剛柔不判,虛實不明,內開外合不清,進退起落動作不靈活。所以形意拳三體式,不得其單重之中和,先後天亦不交,剛多柔少,失卻中和,道理亦不明,變化亦不通,自被血氣所拘,拙勁所捆,此皆是被三體式雙重之所拘也。若得著單重三體式中和之道理以後行之,無論單重雙重各形之式,無可無不可也。
三則
形意拳術之道,練之極易,亦極難。易者,是拳術之形式至易至簡而不繁亂。其拳術之始終,動作運用,皆人之所不慮而知,不學而能者也。周身動作運用,亦皆年常之理。惟人之未學時,手足動作運用無有規矩而不能整齊,所教授者,不過將人之不慮而知、不學而能、平常所運用之形式入於規矩之中,四腳動作而不散亂者也。果練之有恆而不間斷可以至於至善矣。若到至善處,諸形之運用,無不合道矣。以他人觀之,有一動一靜,一言一默之運用,奧妙不測之神氣。然而自己並不知其善於拳術也。因動作運用皆是平常之道理,無強人之所難,所以拳術練之極易也。中庸云:「人莫不飲食也,鮮能知味也」。難者,是練者厭其拳之形式簡單而不良於觀,以致半途而廢者有之,或是練者惡其道理平常而無有奇妙之法則,自己專好剛勁之氣,身外又務奇異之形,故終身練之而不能得著形意拳術中和之道也。因此好高務遠,看理偏僻,所以拳術之道理,得之甚難。中庸云:「道不遠人,人之為道而遠人」,即此意義也。
四則
形意拳術之道無他,神氣二者而已。丹道始終全仗呼吸。起初大小周天,以及還虛之功者,皆是呼吸之變化耳。拳術之道亦然,惟有鍛煉形體與筋骨之功。丹道是靜中求動、動極而復靜也﹔拳術是動中求靜,靜桓而復動也。其初練之似異,以至還虛則同。形意拳經云:「固靈根而動心者,敵將也﹔養靈根而靜心者,修道也」。所以形意拳之道,即丹道之學也。丹道有三易:煉精化氣、煉氣化神、煉神還虛﹔拳術亦有三易:易骨、易筋、洗髓。三易即拳中明勁、暗勁、化勁也。練至「拳無拳,意無意,無意之中是真意」,亦與丹道練虛合道相合也。丹道有最初還虛之功,以至虛極靜篤之時,下元真陽發動,即速回光返照。凝神入氣穴,息息歸根。神氣未交之時,存神用息,綿綿若存,意茲在茲,此武火之謂也。至神氣已交,又當忘息,以致採取歸爐、封固停息、沐浴起火、進退升降歸根。俟動而復煉,煉至不動,為限數足滿止火,謂之坎離交妒。此為小周天。以至大周天之功夫,無非自無而生有,由微而至著,由小而至大,由虛而積累,皆呼吸火候之變化。文武剛柔,隨時消息,此皆是順中用逆,逆中行順,用其無過不及、中和之道也。此不過略言丹道之概耳。丹道與拳術並行不悖,故形意拳術,非粗率之武藝。余恐後來練形意拳術之人,只用其後天血氣之力,不知有先天真陽之氣,故發明形意拳術之道,只此神氣二者而已。故此先言丹道之大概,後再論拳術之詳情。
五則
練形意拳術有三層之呼吸。
第一層練拳術之呼吸,將舌捲回,頂住上 ,口似開非開,似合非合,呼吸任其自然,不可著意於呼吸,因手足動作合於規矩,是為調息之法則,亦即練精化氣之功夫也。
第二層練拳術之呼吸,口之開合、舌頂上等規則照前,惟呼吸與前一層不同。前者手足動作是調息之法則,此是息調也。前者口鼻之呼吸,不過借此以通乎內外也。此二層之呼吸著意於丹田之內呼吸也。又名胎息。是為練氣化神之理也。
第三層練拳術之呼吸,與上兩層之意又不同。前一層是明勁,有形於外,二層是暗勁,有形於內。此呼吸雖有而若無,勿忘勿助之意思,即是神化之妙用也。心中空空洞洞,不有不無,非有非無,是為無聲無臭,還虛之道也。此三種呼吸為練拳術始終本末之次序,即一氣貫通之理,自有而化無之道也。
六則
人未練拳術之先,手足動作,順其後天自然之性,由壯而老,以至於死。通家逆運先天,轉乾坤,扭氣機,以求長生之術。拳術亦然。起點從平常之自然之道,逆轉其機,由靜而動,再由動而靜,成為三體式。其姿勢:兩足要前虛後實,不俯不仰,不左斜,不右歪。心中要虛空、至靜無物,一毫之血氣不能加於其內,要純任自然虛靈之本體,由著本體再萌動練去,是為拳中純任自然之真勁,亦謂人之本性,又謂之丹道最初還虛之理,亦謂之明善復初之道。其三體式中之靈妙,非有真傳不能知也。內中之意思,猶丹道之點玄關、大學之言明德、孟子所謂養浩然之氣。又與河圖中五之一點,太極先天之氣相合也。其姿勢之中,非身體兩腿站均當中之中也。其中是用規矩之法則,縮回身中散亂馳外之靈氣,返歸於內,正氣復初,血氣自然不加於其內,心中虛空,是謂之中,亦謂之道,心因此再動。丹書云:「靜則為性,動則為意,妙用則為神」。所以拳術再動,練去謂之先天之真意,則身體手足動作即有形之物,謂之後天。以後天合著規矩法則,形容先天之真意,自最初還虛,以至末後還虛,循環無端之理,無聲無臭之德,此皆名為形意拳之道也。其拳術最初積蓄之真意與氣,以致滿足,中立而不倚,和而不流,無形無相,此謂拳中之內勁也(內家拳術之名,即此理也)。其拳中之內勁,最初練之,人不知其所以然之理。因其理最微妙,不能不詳言之,免後學入於歧途。初學入門,有三害九要之規矩。三害莫犯,九要不失其理(八卦拳學詳之矣)。手足動作合於規矩,不失三體式之本體,謂之調息。練時口要似開非開,似合非合,純任自然。舌頂上 ,要鼻孔出氣。平常不練時,以至方練完收勢時,口要閉,不可開,要時時令鼻孔出氣。說話、吃飯、喝茶時,可開口,除此之外,總要舌頂上 ,閉口,令鼻孔出氣,謹要!至於睡臥時,亦是如此。練至手足相合,起落進退如一,謂之息調。手足動作,要合不於規矩,上下不齊,進退步法錯亂,牽動呼吸之氣不均,出氣甚粗,以致胸間發悶,皆是起落進退、手足步法不合規矩之故也。此謂之息不調。因息不調,拳法身體不能順也。拳中之內勁是將人之散亂於外之神氣,用拳中之規矩,手足身體動作,順中用逆,縮回於丹田之內,與丹田之元氣相交,自無而有,自微而著,自虛而實,皆是漸漸積蓄而成,此謂拳之內勁也。丹書云:「以凡人之呼吸,尋真人之處」,莊子云:「真人呼吸以踵」,亦是此意也。拳術調呼吸,從後天陰氣所積,若致小腹堅硬如石,此乃後天之氣勉強積蓄而有也。總要呼吸純任自然,用真意之元神,引之於丹田。腹雖實而若虛,有而若無。老子云:「綿綿若存」﹔又云:「虛其心,而靈性不昧﹔振道心,正氣常存」,亦此意也。此理即拳中內勁之意義也。
七則
形意拳之用法,有三層:有有形有相之用,有有名有相無跡之用,有有聲有名無形之用。有無形無相無聲無臭之用。拳經云:「起如鋼銼(起者去也),落如鉤杆(落者回也)。未起如摘子,未落如墜子。起如箭,落如風,追風趕月不放鬆。起如風,落如箭,打倒還嫌慢。足打七分手打三,五行四梢要合全。氣連心意隨時用,硬打硬進無遮攔。打人如走路,看人如嵩草。膽上如風響,起落似箭鑽。進步不勝,必有寒食之心」。此是初步明勁,有形有相之用也。到暗勁之時,用法更妙:「起似伏龍登天,落如霹雷擊地。起無形,落無蹤,起意好似捲地風。起不起,何用再起﹔落不落,何用再落。低之中望為高,高之中望為低。打起落如水之翻浪。不翻不鑽,一寸為先。腳打七分手打三,五行四梢要合全。氣連心意隨時用,打破身式無遮攔」。此是二步暗勁,形跡有無之用也。「拳無拳,意無意,無意之中是真意。拳打三節不見形,如見形影不為能」,隨時而發﹔一言一默,一舉一動,行止、坐臥、以致飲食、茶水之間,皆是用﹔或有人處,或無人處,無處不是用,所以無入而不自得,無往而不得其道,以致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也。此皆是化勁神化之用也。然而所用之虛實奇正,亦不可專有意用於奇正虛實。虛者,並非專用虛於彼。己手在彼手之上,用勁拉回,如落鉤竿,謂之實﹔己手在彼手之下,亦用勁拉回,彼之手挨不著我的手,謂之虛。並非專有意於虛實,是在彼之形式感觸耳。奇正之理亦然:「奇無不正,正無不奇﹔奇中有正,正中有奇,奇正之變,如循環之無端,所用不窮也」。拳經云:「拳去不空回,空回總不奇」,是此意也。
八則
形意拳術明勁是小學功夫。進退起落,左轉右旋,形式有間斷,故謂之小學。暗勁是大學之道。上下相連,手足相顧,內外如一,循環無端,形式無有間斷,故謂之大學。此喻是發明其拳所以然之理也。論語云:「一以貫之」,此拳亦是求一以貫之道也。陰陽混成,剛柔相合,內外如一,謂之化勁。用神化去,至於無聲無臭之德也。孟子云:「大而化之,之謂聖。聖而不可知之,之謂神」。丹書云:「形神俱杳,乃與道合真之境」。拳經云:「拳無拳,意無意,無意之中是真意」。如此者,不見而章,不動而變,無為而成,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也。老子云:「得其一而萬事畢」。人得其一謂之大。拳中內外如一之勁用之於敵,當剛而剛,當柔則柔,飛騰變化,無入而不自得,亦無可無不可也。此之謂一以貫之。一之為用,雖然純熟,總是有一之形跡也,尚未到至妙處,因此要將一化去,化到至虛無之境,謂之至誠至虛至空也。如此「大而化之之謂聖,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」。神之道理得矣!
九則
拳術之道,要自己鍛煉身體,以卻病延年,無大難法,若與人相較,則非易事。第一存心謹慎,要知己知彼,不可驕矜,驕矜必敗。若相識之人,久在一處,所練何拳,藝之深淺,彼此皆知。或喜用腳,或善用手,皆知其大概。誰勝誰負,尚不易言。若與不相識之人,初次見面,彼此不知所練何種拳術,所用何法。若一交手,其藝淺者,自立時相形見絀。若皆是明手,兩人相較,則頗不易言勝。所宜知者,一見面先察其人精神是否虛靈,氣質是否雄厚,身軀是否活潑,再察其言論或謙或矜,其所言與其人之神氣形體動作是否相符,觀此三者,彼之藝能,知其大概矣。及相較之時,或彼先動,或己先動,務要辨地勢之遠近、險隘、廣狹、死生。若二人相離極近,彼或發拳,或發足,皆能傷及吾身,則當如拳經云:「眼要毒,手要奸(奸即巧也),腳踏中門往裡鑽。眼有監察之精,手有撥轉之能,足有行程之功。兩肘不離肋,兩手不離心,出洞入洞緊隨身。乘其無備而攻之,由其不意而出之」。此是近地以速之意也。兩人相離之地遠,或三四步,或五六步不等,不可直上,恐彼以逸待勞,不等己發拳,而彼先發之矣。所以方動之時,不要將神氣顯露於外,似無意之情形,緩緩走至彼相近處,相機而用。彼動機方露,己即速撲上去,或掌或拳,隨左打左,隨右打右,彼之剛柔,己之進退,起落變化,總相機而行之。此謂遠地以緩也。己所立之地勢,有利不利,亦得因敵人而用之,不可拘著。程廷華先生亦云:與彼相較之時,看彼之剛柔,或力大,或奸巧,彼剛吾柔,彼柔吾剛,彼高吾低,彼低吾高,彼長吾短,彼短吾長,彼開吾合,彼合吾開,或吾忽開忽合,忽剛忽柔,忽上忽下,忽短忽長,忽來忽去,不可拘使成法,須相敵之情形而行之。雖不能取勝於敵,亦不能驟然敗於敵也。總以謹慎為要。
十則
拳經云:「上下相連,內外合一」。俗云上下是頭足也,亦云手足也。按拳中道理言之是上呼吸之氣與下呼吸之氣相接也。此是上下相連,心腎相交也。內外合一者,是心中神意下照於海底,腹內靜極而動,海底之氣微微自下而上,與神意相交,歸於丹田之中,運貫於周身,暢達於四肢,融融和和,如此方是上下相連,手足自相然顧,合內外而為一者也。
十一則
練拳術不可固執不通。若專以求力,即被力拘﹔專以求氣,即被氣所拘﹔若專以求沉重,即為沉重所捆墜﹔若專以求輕浮,神氣則被輕浮所散。所以然者,外之形式順者,自有力﹔內裡中和者,自生氣﹔神意歸於丹田者,身自然重如泰山﹔將神氣合一,化成虛空者,自然身輕如羽。故此不可專求。雖然求之有所得焉,亦是有若無、實若虛,勿忘勿助,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,從容中道而已。
十二則
形意拳術之橫拳有先天之橫,有後天之橫,有一行之橫。先天之橫者,由靜而動,為無形之橫拳也。橫者,中也。易云:「黃中通理,正位居體」,即此意也。拳經云:「起無形」,「起為橫」,皆是也(此起字是內中之起,自虛無而生有,真意發萌之時,在拳中謂之橫,亦謂之起)。此橫有名無形,為諸形之母也。萬物皆含育於其中矣。其橫則為拳中之太極也。後天之橫者,是拳中外形手足,以動即名為橫也。此橫有名有式,無有橫之相也。因頭手足肩肘胯膝(名七拳)外形七拳,以動即名為橫,亦為諸式之幹也,萬法亦皆生於其內也。
十三則
形意拳術,頭層明練,謂之練精化氣,為丹道中之武火也﹔第二層暗勁,謂之練氣化神,為丹道中之文火也﹔三層化勁,謂之練神還虛,為丹道中火候純也。火候純而內外一氣成矣。再練亦無勁,亦無火,謂之練虛合道。以致行止坐臥,一言一默,無往而不合其道也。拳經云:「拳無拳,意無意,無意之中是真意」。至此無聲無臭之德至矣。先人詩曰:「道本自然一氣游,空空靜靜最難求,得來萬法皆無用,身形應當似水流」。
十四則
拳意之大道,大概皆是河洛之理,以之取象命名,數理兼該,順其人動之作之自然,制成法則,而人身體力行之。古人云:天有八風,易有八卦,人有八脈。拳有八勢,是以拳術有八卦之變化。八卦者,有圓之象焉。天有九天,星有九野,地有九泉,人有九竅,拳有九宮,故拳術有九宮之方位。九宮者,有方之義焉。古人以九府而作圜法,以九室而作明堂,以九區而作貢賦,以九軍而作陣法,以九竅九數(九數者,即九節也。頭為梢節,心為中節,丹田為根節﹔手為梢節,肘為中節,肩為根節﹔足為梢節,膝為中節,胯為根節。三三共九節也)而作拳術,無非用九,其理亦妙矣。河之圖,洛之書,皆出於天地自然之數,禹之范,大撓之歷,皆聖人得於天地之心法。余蒙老農先生所授之九宮圖,其理亦出於此而運用之神妙,變化莫測。此圖之道,夫婦之愚可以與知與能,及其至也,雖聖人亦有所不知不能矣。其圖之形式,是飛九宮之道,一至九,九還一之理,用竿九根布之四正四根,四隅四根,當中一根。竿不拘粗細。起初練之,地方要寬大,竿相離要遠,大約或一丈之方形,或一丈有餘,或兩丈,不拘尺寸,練之已熟,漸漸而縮小,縮至兩竿相離之遠近,僅能容身穿行往來,形如流水,旋轉自如,而不礙所立之竿。繞轉之形式用十二形:或鷂子入林翻身之巧,或如蛇拔草入穴之妙,或如猿猴縱跳之靈活。各形之巧妙,無所不有也。此圖之效力,不會拳術者,按法走之可以消食,血脈流通﹔若練拳術而步法不活動者,走之可以能活動﹔練拳術身體發拘者,走之身體可以能靈通﹔練拳術心中固執者,走之可以能靈妙。無論男女老少,皆可行之,可以卻病延年,強健身體,等等妙術,不可言宣。拳經云:「打拳如走路,看人如蒿草。武藝都道無正經,任意變化是無窮。豈知吾得嬰兒玩,打法天下是真形。三回九轉是一式」之理,亦皆在其中矣。此圖明數學者,能曉此圖之理﹔練八卦拳者,能通此圖之道也。此圖亦可作為游戲運動。走練之時,舌頂上 。不會練拳術者,行走之時,兩手曲伸,可以隨便﹔要會拳術者,按自己所會之法則運用可也。無論如何運動,左旋右轉,兩手身體不能動著所立之竿為要。此圖不只運動身體已也,而劍術之法,亦含藏於其中矣。此九根竿之高矮,總要比人略高。可以九個泥塾,或木塾,將竿插在內,可以移動練。用時可分布九宮,不練時可收在一處。若地基方便,不動亦可﹔若實在無有竿之時,磚石分布九宮亦可﹔若無磚石,畫九個小圍走之亦無不可。總而言之,總是有竿練之為最妙,此法走練,起初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之路,反之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。此圖外四正四隅八根竿,比喻八卦。當中一根,又共比喻九個門。要練純熟,無論何門,亦可以起點,要之歸原,不能離開中門,即中五宮也。走之按一至二,二至三,至九,返之九至八,八至七,又還於一之數。此圖一圈一根竿也。一至九,九返一,即所行之路也。名為飛九宮也,亦名陰八卦也。河圖之理藏之於內,洛書之道形之於外也。所以拳術之道體用俱備,數理兼該,性命雙修,乾坤相交,合內外而為一者也。走練此圖之意,九竿如同九人,如一人敵九,左右旋轉,曲伸往來,飛躍變化,閃展騰挪,其中之法則,按著規矩﹔其中之妙用,亦得要自己悟會耳。其圖之道,亦和於乾坤二卦之理。六十四卦之式,皆含在其中矣。在人,賢者識其大者,不賢者識其小者,得之莫不有拳術之奧妙之道焉。
以尚式形意解「拳禪合一」(1)
稱形意拳為拳禪合一,大約是二十世紀十年代,形意拳進入大城市,叫響了這個說法。但形意拳遵循的是道家,想有進境,總要從「練精化氣,練氣化神,練神還虛」上落實,禪是佛家,怎麼也有了關系?
我的體會是,不是拳學,而是教學。老輩的拳師,像薛顛,孫祿堂那樣文武全才,功夫好文采也好的,畢竟是少數,但一代代傳人照樣教出來,是什麼道理?因為學拳講究悟性,不用給整套理論,給個話頭,一句話就悟進去了,什麼都能明白,這一點與禪宗相似。禪宗有句話叫「三藏十二部,曹溪一句亡」,佛經有百萬卷,但其中的意思六祖惠能一句話就表達清楚了,這句話叫口訣。比如我第一位師傅唐維祿,曾幾次代薛顛比武,應該說精於技擊。練拳並不等於比武,功夫好相當於一個人有家產,比武相當於會不會投資,從功夫好到善比武,還得要一番苦悟。唐師一天手裡抬著東西,身邊有人一個趔且,唐師沒法用手扶他,情急之下,用胯拱了他一下,那人沒摔倒,唐師也悟了,從此比武得心應手。薛顛是李存義事業的繼承者,李存義去世後,薛顛就任國術館館長,國術館有幾位名宿不服氣,算起來還是長輩,非要跟薛顛較量,薛顛只能推諉。因為只要一動手,不管輸贏,國術館都將大亂。
這個死扣只能讓第三者去解。唐維祿說:「薛顛的武功高我數倍,您能不能先打敗我呢?」與一名宿約定私下比武。唐師對這類爭名的人很蔑視,穿著拖鞋去了,一招就分出了勝負,那幾位便不再鬧了。光有功夫還不夠,掌握了比武的竅門,方能有此效果。我的第二位師傅尚雲祥,是個所學非常雜的人,什麼拳他一看就明白底細,瞞不住他,有時用別的拳參照著講解形意。照理說,如果得不到口訣,光看看架勢,是明白不了的,但見了尚師,就知道世上的確有能「偷拳」的人。當然,這是他有了形意的一門深入,悟出來了,所以能觸類旁通。
尚師一次跟我打趣:「什麼叫練拳練出來了?就是自己能創拳了。你給我編個口訣聽聽。」跟老輩人學,得連掏帶挖,我雖然創不出來,但為了引他教我,也編了一個,關於形意蛇形的:「背張腹緊,磨膝蓋;渾身腱子,蹭勁走。」他對我的評語是:「一點小體會,不是大東西。」講:「你瞧程廷華編得多好,別人都說,打人如親嘴,也就是窮追不捨的意思,他卻說,練拳如親嘴。」尚師解釋,男女嘴一碰,立刻感覺不同,練拳光練勁不行,身心得起變化,這個「練拳如親嘴」,把「練精化氣,練氣化神,練神還虛」的大道理一下子就說通了。
尚雲祥曾用形意拳口訣與程廷華交換八卦掌口訣,發現最精粹處是相通的,因為有這一段因緣,照理,尚式形意與程派八卦的門人可以互稱兄弟。尚雲祥向幾個早期門人完整地教過程派八卦。我沒有傳承尚師的這一路武功,但他對我說過,一般人練八卦,都容易把八卦練「賊」了。其實八卦掌是雄赳赳的,關鍵要從「雙換掌」這一招裡練出來,因為這一招容易體會出「勁力周全」四字。尚師講,程廷華打八卦,勁力渾身鼓蕩,感覺不到他在打,只感到他在動。大蟒蛇從頭到尾都蹭著勁,才能爬動得起來,這種威勢,又怎是打一拳踹一腳所能比?形意拳古傳歌訣中有一句「硬退硬進無遮攔」,說的就是這種勁力周全的威勢,不用掄膊打,只要一動就有很大的沖撞力,對手困不住你也防不住你,「硬」字是「斷然」之意。也有「硬打硬進無遮攔」的說法,「打」字不準確,照字面理解就把形意拳說低級了,顯得蠻橫,「硬」字也容易被誤解成胳膊拳頭硬,一邊挨打一邊進攻。「硬退硬進」就有道理,把「退」字放在前頭,因為形意拳看似剛猛,實則以「顧」法為根本。顧為退,能不被人降住,方能降人。
老輩拳師多居鄉野,文化程度不高,所傳承的古歌訣多字詞粗陋,大致意思是不錯的,但無法一個字一個字的揣摩,一定得常年跟隨在他們身邊,從身教上學。他們也不太愛解釋古傳歌訣,只叫門人硬背下來去悟,但那些古歌訣不經點撥,是悟不出來的。脫離開那些歌訣,他們不經意說的話,才是自己真正的體會,非常真切,往往比古傳歌訣還要好。可惜門人沒有整理成文字的意識,產生出更鮮活的歌訣,只對古傳歌訣寶貝得不得了,這是形意拳的「水土流失」。當然他們說話,也往往用自己最熟悉的方言來講。比如唐維祿,說打崩拳要「抽筋」。我是他徒弟,我明白,別人就難懂了,沒法傳播。像尚雲祥這樣能在形意拳中開了尚式一派,首先表明他注重實際,不為古傳歌訣所約束。其實古傳歌訣是怎麼來的?也不是先有歌訣,而是根據實際來的。學拳之悟,不是悟古歌訣,也不是悟老師的口訣,而是借著歌訣口訣,有了契機,悟出產生歌訣的東西。把握住了根本,自己編兩句口訣又算什麼難事,大海中濺起點水花而已。所以尚雲祥說,能創拳的人才是練出來的人──這不是玩笑話。
再舉一個讀者親自就可以印證的例子,明白了要勁力周全,功夫用雙換掌能練出來,用蛇形也能練出來。「只動不打」是程派八卦的練功口訣,「硬退硬進無遮攔」是形意的古歌訣,尚雲祥還有「練拳要學瞎子走路」的竅門,說瞎子走路身子前後都提著小心,從頭到腳都有反應,練拳不是練拳頭,而是全身敏感──千說萬說,都是一個道理,就看作徒弟的能應上哪句話的口味。
以上對「拳禪合一」舉了點例子,不成條理,只望能稍稍說明。另,在武魂發表文章以來,受武術愛好者的來信來訪,有殷切者也有強求者,我沒有武術班也不為圖虛名,年老昏沉,無力授徒,還望見諒。我當年拜師尚雲祥,是以「學成後不收徒」為先決條件的,就讓我這一支衰落下去吧。但尚師的拳法不能衰,請諒解我目前只選擇以文會友的方式吧。
以尚式形意解「拳禪合一」(2)
在上一期武魂上以尚式形意解「拳禪合一」,猶有未盡,此次以樁功舉例。舊時候學武,總是講拳的多,說功的少。學到拳的是學生,學到功的是徒弟。學到形意的樁功很難,不願意傳,讓你一站,說點「放鬆」一類的話,就不管了。
比如站渾元樁,都知道兩眼不是平視,要微微上瞟,但瞟什麼?瞟來作什麼?能回答出這兩個問題,才是李存義的徒弟,否則他老人家開國術館,一班一班教的學生很多。
按照李存義的樁法,小腦,腎,性腺都得到開發。所謂「形意一年打死人」,不是說招法厲害,是說形意能令人短期內由弱變強,精力無窮,是體能厲害。還有一點,叫「傳徒先傳藥」。武家是有藥方的,有練功的有救命的,自稱是某某的徒弟,先得拿出幾張藥方。唐維祿便有李存義傳的「五行丹」作憑證,此藥化為膏質是一種用法,化為丹質又是一種用法。
收徒弟得有用。我所接觸的李存義的幾個徒弟,都不是嚴格意義上光大師門的人。唐維祿由於後天條件局限,還有性格使然,他可以暗中幫助師兄弟,自己卻不是獨領風騷的棟梁;尚雲祥有自己的路要走,在李存義的教法上別出新意,所傳不是李存義的原樣;可以說薛顛是李存義教出來的最「有用」的徒弟,坐鎮國術館,廣傳形意拳,可惜由於特殊緣故(以後另寫文講述),不用老師的名號。
得到一個徒弟很難,總是這有缺點、那有遺憾,但要真得到一個好的,門庭立刻就能興盛起來。有的時候師徒感情太好了,也不行。規矩越大越能教出徒弟來,人跟人關係一密切,就缺乏一教一學的那種刺激性了。拳不是講的,要靠刺激,少了這份敏感,就什麼都教不出來了。
所謂「練武半輩子,一句話教給徒弟」,並沒有一句固定的話,指不定那句話刺激到他,一下就明白了,這就是禪吧?我從唐維祿門下轉投尚雲祥,並不是唐師沒本事教我,是我跟他太好了。我算富家子弟,容易驕狂懈怠,離開家一個人到北京來找尚雲祥,心情使然,就能學進東西了。尚雲祥有為師之道,教徒弟跟釣魚似的。咬不上他的鉤,他就嘻嘻哈哈,一點都不解釋,令人著急;咬上了他的鉤,他就狠勁一拽,一句話說透。我一直很感謝唐師的安排。老輩武師就是這樣,一旦認你作了徒弟,就只為你好,非常無私。
我到了北京後,唐師還總來看我。他不坐火車,都是從寧河一晚上走來的,這份師恩太厚了。唐師腿功好,孫祿堂腿功好,由於兩人名字都有「祿」字,一度被稱為「二祿」。最終孫祿堂成名成家,唐維祿被世人遺忘,但孫祿堂的門下應該記得這一說法。
孫祿堂的腿功,是新聞事件。他和一位要人坐敞篷汽車,逆風而行,車速很快。那人頭上戴著巴拿馬草帽,被風吹走。孫祿堂跳下車追到草帽後再追汽車,司機還沒意識到有人跳車,他就已經回到車上──此事當時有幾家報紙報導。唐師要是有一件名動天下的事,也不會老死鄉野。不過光靠驚世駭俗也不行。孫祿堂文武全才,樣樣都好,的確是大家。一個練武的人,得什麼都會,方能有大用。
唐師所傳的樁功,有一個要點,時常渾身抖一抖。傳說狗熊冬眠的時候,每隔幾天,它就自發性地渾身顫抖,否則僵滯不動,身體要有問題。同樣,站樁為什麼站不下去?就是缺這一抖。很細致很輕微地抖抖,就能夠享受樁功,養生了。另外,其實比武發力,也就是這麼一抖擻。如果有讀者從此受益,就向旁人傳一傳唐師的名吧。
薛顛傳的樁功,一個練法是,小肚子像打太極拳一般,很慢很沉著地張出,再很慢很沉著地縮回,帶動全身,配合上呼吸,不是意守丹田,而是氣息在丹田中來去。這個方法,可以壯陽,腎虛,滴漏的毛病都能治好。另外打拳也要這樣,出拳時肚子也微微頂一下,收拳時肚子微微斂一下,好像是第三個拳頭,多出了一個肚子,不局限在兩只手上,三點成面,勁就容易整了。還有一個方法,站樁先正尾椎,尾椎很重要,心情不好時,按摩一下尾椎,就會緩解。從尾椎一節一節脊椎骨頂上去,直到後腦,脊椎自然會反弓,腦袋自然會後仰,兩手自然會高抬,然後下巴向前一鉤,手按下,脊椎骨一節一節退下來。如此反復練習,會有奇效。脊椎就是一條大龍,它有了勁力,比武時方能有「神變」。
注意,這三個樁功都是動的,不過很慢很微,外人看不出來。薛顛說的好,樁功是「慢練」。這些都是入門的巧計,一練就會有效果,但畢竟屬於形意的基本功,練功夫的「功夫」,指的還不是這個。至於如何再向上練,薛顛和唐維祿都各有路數。尚雲祥把這些方法都跳開,站樁死站著不動,是錯誤的,但他就傳了一個不動的。一次我站樁,他問我:「你抱過女人沒有?」我就明白了。這個「抱」字,不是兩條胳膊使勁,而是抱進懷裡,整個身體都要迎上去。這是對站樁「拿勁」的比喻,拿住了這個勁,一站就能滋養人。一天我站樁,尚雲祥說:「你給我這麼呆著!」這一個「呆」字,一下子就讓我站「進」去了(沒法形容,只能這麼說)。後來他對我說:「你怎麼還在這呆著?走吧!」身體一下就「開」了。形意是用身體「想」,開悟不是腦子明白,而是身體明白。與禪的「言下頓悟」相似,等身體有了悟性,聽到一句話就有反應,就像馬挨了一鞭子,體能立刻勃發出來了──尚式形意發揚的是這種教法。
以尚式形意解「拳禪合一」(3)
開武館,這是民國出現的形式。在這之前,中華民國要麼是禁武,要麼是拳團,就是操練一點實戰格鬥,目的也只是為了對付土匪,離武術的精深處較遠。凡是武師真傳的,人數一定不會很多,三五個人,才能忙得過來,教得透。廣收門徒,往往就會出現「教拳的多,傳功的少;講招的多,傳理的少」的情況。其實,這不是武師們不實在,而是因為功、理是很「身體化」的東西,得身教方能體會得出,講則講不明白,靠著在練武場上喊幾句口訣,即便是古代秘傳真實不虛,做學生的也很難體會。禪宗宣揚「以心傳心」,就是這個道理。要打到學生心裡去,一下子激發他,「以口傳口」是不行的。我們年輕時(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)的武術書,你們看了後,有沒有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?就是總用「口令」來標示動作,或是標榜「可用於軍營練兵」。那時民族危機,國外侵略,武術界的口號叫「強國強種」,希望能為國出力,訓練部隊上陣殺敵,所以許多拳種在教授時一切趨於簡化,向往能一教七八百人,一蹴而就,速成。我的老師尚雲祥(尚升,字雲祥),是個外柔內剛的人,處世精明,不受人騙,可同時又很理想主義。我認識他時,他已八十出頭,仍時常像青年一樣爆發很大熱情。他很愛國,盼望國家打勝仗,教形意拳時,企圖一說,聽的人轉身上戰場,就能用上。
形意拳傳說起源於岳飛,本就是南宋時代用來訓練士兵的。一定要讓形意拳在現代發揮軍事作用──當時老一輩拳師都在動這份腦筋。練武術的都愛國,當時管武術叫「國術」。李存義說:「形意拳叫國術,就要保家衛國。」李存義本身就親自上戰場,當國術館館長時一直琢磨形意拳的軍體化和速成法。尚雲祥延續李存義的道路,接著向這方面嘗試,晚期所教的拳有了簡化的傾向。他這個「簡」不是簡化拳招,而是想,說一句話,片刻間便令人功夫上身。後來發現不行,因為每一個人的身體素質,智商悟性良莠不齊,內家拳的要點不在拳招,在於「神氣」──這種非常靈性的東西,不是動作,無法按照「口令」操習。而且簡化之後發現對人的悟性更高,學起來更難。訓練戰士,還不如按部就班,繁一點好。雖然此路不通,尚式形意沒有成為「軍體拳」,卻從此形成了一種教學風格,拳理一語道破,發揮身教的刺激性。言教總是用眾多的比喻,搞修辭,讓人聽得津津有味,身教則乾脆俐落,一個眼神,比劃一下便令徒弟悟進去。學武還是要重身教,也正因為重身教,所以有些行為與禪相似。禪宗有「話頭」,就是突然一句話把人整個思維都打亂,就開悟了。這個「話頭」從書上看,沒有用,得真人和真人地衝突。尚式形意也有這種「給句話」,這句話本身可能有意義,可能也沒意義,就是為了刺激。
先舉一個有意義的。有一個跟日本人打過仗的軍官(忘記叫什麼,很有名的一個人),是個彪形大漢,會使雙刀,聽說尚雲祥研究一種能夠速成的拳術,就來拜訪。他是真正上過戰場、肉搏過的人,雖然只是粗通拳腳,但這種人反應極其敏捷,一般練武的人對付不了他的,這就是「上一次戰場,抵十年功夫」的道理。他一副生龍活虎的勁頭,周圍有什麼動靜,他脖子本能地一激靈,視線就對了上去,真跟野獸一般。他為自己的反應能力很得意,說:「我這怎麼樣?」尚雲祥說:「很不一般。但你這,反應是反應,反擊是反擊,沒用呀!」他很不服氣,尚雲祥說:「我教給你一個反應和反擊在一塊的法子,好不好?」尚雲祥就對他說了一句話。聽完了這句話,軍官就服了,說這個法子太好了,用到戰場上,孬種就成好漢了,非要每個月發尚雲祥一份軍餉,尚雲祥沒要。但那個軍官還真給尚雲祥發了三、四個月的軍餉,退回去又送來,最後一個月是從南方寄過來的,那軍官後來也許戰死了、也許落魄了。至於那三、四個月的軍餉是軍官個人付的,還是國家部隊上給尚雲祥設了個編制,就不清楚了。尚雲祥對軍官說的這句話,是有確切含義的,是個竅門。形意拳有練法、打法、演法(表演)三種變化,尚雲祥說的這句話屬於打法。一個軍人上了幾次戰場,對於實戰肯定比常人領悟得多,但形意拳的打法,是經過了近兩百年,幾代人,上萬次比武積累出來的經驗,比一個人幾次實戰的經驗肯定要高超,確實有道理,所以能讓那個軍官一下子就折服了。也正是因為那軍官自身有體會,所以一點就透,說給練了十年形意拳的人,可能都沒這效果。不過形意拳的打法,屬於用,其中竅門說上十分鐘,就都說清楚了,不是功夫,只能說是技巧。有功夫上身,才是武術。光把形意拳的打法,用到戰場上,拼一會刺刀還管用,因為比敵人巧,但上戰場時間一長,就不是拼招了,而是拼體能,就必得有功夫。
就是這個問題解決不了──如何讓功夫迅速上身,,一下子教會許多人?前輩拳師憂國憂民,是在很費心地想這個問題,不是造成個「速成」的幌子騙錢。我可以肯定地說,功夫是不能速成的,能速成的是打法,但沒有功夫,只有打法,也就只能欺負欺負普通人,上不了台面。尚式形意追求「功夫速成」,但也要慢慢地練。俗話說「太極十年不出門,形意一年打死人」,練太極拳,要像煮中藥似的,讓藥性慢慢發揮,功夫最終才能有大的成就。形意拳猶如煉鋼似的,一開始要猛火急燒,把鐵礦雜質都去掉,所以得猛練。可是有沒有仔細想過,猛練,練的是什麼?形意拳姿勢簡單,五行十二形,一個下午就能學會,為什麼開始時,一個劈拳要練上一年(天資絕佳又正好處於16~24歲青春旺盛期的人,也要練上4個月)?肯定不是練姿勢,不是練打法,不是練發力。形意五行拳的順序,是金木水火土,對應上劈崩鑽炮橫,為什麼首先要練劈拳?不會因為它正好處於五行的第一位。為什麼剛練劈拳的時候,最好能三四百米一路打下去,要這麼開闊的空間?練好了劈拳,為什麼自發性地就會打虎形了?練成劈拳後,按照五行的順序應該練崩拳了,但為什麼要接著練鑽拳?鑽拳的步法為什麼是螺旋前進?不從技擊,從健身的方面想想?崩拳的「崩」字怎麼解釋,就是一崩勁嗎?其實崩拳的妙處在於張馳。炮拳總是雙臂一磕,只有出手沒有收手,練出兩條硬胳膊,胡亂一碰,別人就痛,的確可以「硬打硬進」,但炮拳就是練胳膊嗎?其實炮拳有隱蔽的收手,這才是炮拳所要練的精要。橫拳有不可思議的境界,到什麼時候方能體會到?上面這些問題,尚式形意用一句話就可以回答,這句話是有實在含義的。如果一個人練了很長時間的形意拳,但是不得法,一聽這句話,真是非常舒暢,的確感到好象在瞬間就長了功夫,但這只是在身上通了,身體感覺對了,以後就能自行進修了,但功夫還是得練才能出來。其實何止「太極十年不出門」,形意也要十年不出門。猛練,往往還沒一拳打死了人,就先把自己打死了,因為強盛很容易,但要小心「盛極而衰」。強盛了之後,不知調養,精氣神會江河奔流般地消耗,練武是強身,但往往練武之人會短壽,一過壯年衰老得厲害。以前練武之人四處尋訪,就是要找名師解決這個「盛極而衰」的問題,所以練出功夫後,不知道還有這一檔子大事,光四處比武爭名聲,是自己毀自己。武術這東西是很系統的,就算你是一下悟進去的,還是要一點點練出來。否則只知有一,不知有二,只抬腳不邁步,是不行的。當然,一個人不用功,一輩子練不上檔次,就沒有這個危險,當個業餘愛好,是很快樂的。
形意拳是「煉拳」,修煉,要與精氣神發生作用,所以形意拳能變化人的氣質,將威武變文雅,將文雅變威武。拜老師,就是找個人能幫助自己由「練拳」過渡到「煉拳」,就不會「盛極而衰」了,永遠的生機勃勃。學拳重要的是身心愉快。武德為什麼重要?因為一個人有謙遜之心,他的拳一定能練得很好。一個好勇鬥狠的人,往往頭腦都比較簡單,越來越來缺乏靈氣,,是練不出功夫的。這種人,老師也不會教的,說一句:「腦子什麼也別想啊。」就什麼也不管了,你也沒法責問,因為有「內家拳的要領是放鬆與自然」作幌子──這都是老師不願教的回避法,說些貌似有理的話,哄得你樂呵呵地走了。武術的傳承是不講情面的,不是關係越好教得越多,許多拳師連自己兒子都不傳的,你的人品,連老師都贊成你,當然會教你了。練武是「孝」字為先,連自己父母都不孝順的人,沒有人會教他,每日要以「忠義禮智信」來衡量自己,忠誠,義氣,禮節,智慧,信用。
一個人有了這種內在的修養,心思就會清爽,悟性就高了。老師選徒弟,主要看他的氣質是不是清爽,混混沌沌,就說明他心理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,可能患上了隱疾,眼光沒有一點慈悲,只會凶巴巴地瞪人,可能現在打架厲害,但看他將來,無不是患病而亡──徒弟找師父也是這個標準。想著用武術去欺負人幹壞事──太可笑了,折騰不了幾年,就把自己作死了。還有一種回避法,就是打出「窮文富武」的幌子。以前科舉,就是幾本書,哪都能借到,不用費錢,而練武得吃好喝好,把自己養好了,而且要提供老師的食宿,把老師供養好了,因為練武必須得身教,師徒最好一塊生活一段時間,所以費錢。現在的體育運動員拿金牌,沒有物質基礎是不行的,圍著一個人,有教練、醫護多少人?每月的營養品有多少?居住條件有多好?嚴格來說,武術也要這樣,所以盡可以說,你的財力不夠,從而拒絕你。古人的生活很清苦,功夫一樣練出來,不是不要營養,而是有個方法(形意拳的一些內功),不用花錢一樣得來,養不好身體是練不好拳的。練武的人得會吃,不是說當美食家,吃根黃瓜都像吃了根人參似的,小孩子長身體的時候,不就是這樣嗎?但男人一過四十,就不要強求自己的消化能力了,還是得食品精良。不過「窮文富武」是個幌子,老師真正看上你,沒有財力是不夠的,只有人品不行,舊時代的拳術名家都是自己貼錢養徒弟,什麼叫「入室弟子」?吃、住、穿、用,老師都包了。
所以求學,求是求不來的,不如好好地養身體,基本功上了檔次,做好自己這塊材料。尚式形意的特點,是「給句話」,多少人找尚雲祥,不奢望能拜師,就是求給看看,給句話。這句話,你程度不到,給了也沒用,引不起效果呀。徒弟處於緊要關頭,老師的話不管用,這是老師有問題。尚式形意的速成法,就算解釋清楚了。一聽「速成」,就以為不用費心費力,不要資質、基礎,真能短期速成,這是錯誤的。
再說一個軍體拳的故事。中國的軍官知道尚雲祥在研究訓練軍隊的拳法,日本人也知道,日軍佔領北京後,就找上了尚雲祥。日本人知道尚雲祥綽號叫「鐵腳佛」,日本人信佛,但跟中國不大一樣,好像是被砍了頭就不能去極樂世界,那時的日本人不怕死就怕被砍頭,所以拜佛就是求這個,隔著種族,他們的心理很讓我們費解。那時武術界稱呼個「佛」「仙」的很多,就是個江湖名號,沒什麼特別意思,而且尚雲祥對自己的這個名號,是很不喜歡的,但日本人一聽綽號有個「佛」字,就不一樣了,所以他們來是畢恭畢敬的。他們要讓尚雲祥教拳,當時尚雲祥剛寫了本拳論,準備發表,他們就說要印刷成小冊子,在日軍中派發。尚雲祥一口拒絕,那本拳論也就不去發表了,藏了起來,幾十年過去,可能丟失了,沒傳下來。日本人總來勸說,每次都很有禮貌,後來突然翻臉了,抓了尚雲祥幾個徒弟(好像是四個),他們都沒能回來。當時有一種說法,日本人抓他們,不是為了威脅尚雲祥,而是退而求其次,師父不教讓徒弟教。這四個人到了日本人的榻榻米上,腳下一用力,榻榻米都碎了。日本人覺得真是「鐵腳」,應該是尚雲祥的看家本領,就讓教這個。他們一教,傷筋震骨的,學的日本人,腿都出了毛病,嚴重的下肢癱瘓,一怒之下就把這四個人給害死了。還有一種說法是,,那四個人給抓到日本本土去了,至於他們在日本的情況,就不得而知了。
以上是尚雲祥研究軍體拳的典故,尚式形意風格的形成,除了拳術本身的自然發展,還有時代背景的激發,這一點是可供人深思玩味的。對於「拳禪合一」的口號,尚雲祥以自己的方式去實踐,有著「給句話」、「練拳」的具體路數。尚式形意的觀點、風格,還要尚門的後來者去印證發揚。
尚式形意拳的形與意
我年輕時拜師尚雲祥學形意拳,許多年以後,聽說老師的拳法被人們尊為尚式形意。近來有武術愛好者來訪,詢問名為「尚式」,憑的是哪些不同?一時竟找不出簡明辭彙作答。因為當年學拳只求有沒有進益,從未想過這一問題,師徒間閒聊很多,但不曾有尚老師將自己的拳法與別人對比的記憶。現今人們是如何將尚式形意與別種形意拳作區分,我幾十年一個庸碌閒人,對此毫不知情。根據當年在尚老師身邊的體會,尚式形意的形與意,只能授者身教,學者意會,如果勉強以文字描述,那麼形就是「無形」,意就是「無意」。這不是老和尚打無聊機鋒,而是練武事實。在形上講,有的武術愛好者,一聽到「尚式形意」,首先認為在架勢上肯定有很大不同,糾纏在「前腳是直的還是歪的?後手是抱在腰前還是跟在肘後?」一類問題上。固然,之所以為尚式形意,招法上肯定有獨到處,但那不是關鍵,它是尚老師練武多年自然形成的,絕不是為了開一派,為了有別而有別。平衡勻稱是人體的本能,對老架勢改得再離譜,打多了也會像模像樣,如果這樣就算開一派,豈不成了玩笑?
尚老師的名言是「練功不練拳,用勁不用力」。不去探討架勢背後的道理,眼光局限在架勢裏,就是刻舟求劍。有人從力學角度分析尚式形意的架勢,認為改動是為了發力更為合理,或是根據尚老師的體型,認為變招是為了適合矮胖人,此說或許有它的道理,可惜尚式形意用勁不用力,從力學上分析,是錯動了腦筋。從打法的角度去分析,如燕形,別派用的是肩,尚式用的是腿,打擊部位不同,當然姿勢不同。其實,尚式形意的一個燕形打出來,用用肩,又有何不可?它又不是拳擊,下鉤拳只能擊下巴,刺拳只能擊面。一個姿勢擺出來,從頭到腳都能打人,一個姿勢頂一百個姿勢用,這才是形意拳,否則光憑五行十二形那幾個姿勢,又怎麼能成為三大內家拳之一?而且凡形意拳,一個姿勢都有練法、打法、演法三種變化,書本上沒有,只有拜師後,才能知道周全。書上所謂的固定套路,往往是打法、練法、演法混淆在一起,湊成一套,以它去比較尚式形意的異同,又如何能識別得清楚?比如有的拳譜上的劈拳起手式,是用後手摩擦前手小臂內側,此處有經絡,摩擦起來有健身作用,是練法之一;再如前臂高探平展,兩手慢慢回收,都是在健身,沒法用於比武的。要比較,得三法對三法地比,頗為繁複,本文就不作此工作了。那麼究竟尚雲祥「用勁不用力」的「勁」是何物?無法直接說清,只能借助於比喻。用力好比用一個指頭打人,用勁好比用整個拳頭打人──還是說不明白,只好再舉例:形意拳古譜上有一句赫赫有名的歌訣「消息全憑後腳蹬」,如果理解成以蹬腳跟發力出拳,十個人練十個人會震得後腦生痛。至於能不能發出大力,的確能,因為拳擊運動員也是借助蹬後腳發力的,蹬後腳扭腰,這是發力最科學的法子。不過拳擊蹬的是後腳尖,不會震得後腦生痛。
拳譜上講的「消息」,不是以後腳去蹬力,消息是關於勁的消息。正如經絡,西洋儀器在人體上找不出實據,勁也不能以肌肉的伸張來測度。後腿一蹬,大腿肌肉的力氣,利用人體的合理構造,通過關節,層層加重,傳導到拳頭上──這是力學,用它並不能確切說清武術。或解釋說,後足一蹬,能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集中到拳頭上──可以試試,算—個成年人的體重有兩百斤,用了此法,也不太可能打出一百斤的拳頭。一個五十斤的麻袋,從一米高的距離掉下來,擊打地面的力量會有五十斤。但一個兩百斤的人不能打出兩百斤的拳頭,正如人從一米高跳下,人體的關節構造,能將地面的反彈力疏散,所以不會受傷。當一個人妄圖以體重打人時,人體構造也能將力量分散,任你後腳猛蹬,也蹬不出太多東西。而勁就好比一個網兜,將一堆散桔子似的人體拎起來砸出去,人的體重就不會貶值,而且還能賺到加速度的便宜,打出超出體重的力量。妙用如此,尚式形意當然要「用勁不用力」了。只有不用力才能練出勁,因為勁關係到周身上下,一用力便陷於局部,揀芝麻而丟西瓜了。有武術愛好者見到拳譜上寫著「形意拳有明勁、暗勁、化勁」,便以為開始一定要練得剛猛,一練拳便頻頻發力,果然也有成效,打架厲害,聽到「形意一年打死人的」俗話,便以為練對了。其實那跟拳擊手打沙袋又有何區別?練一年拳擊也能打死人,好的拳擊手一拳有七十斤力量,七十斤打在人心口,當然能打死人。
其實拳譜上的明勁,明字除了明確,還有明白之意,是要入「體會勁」,拳力增大是這一階段的必然效果,暗勁是要人由明轉暗,淡忘對勁的體會,讓其成為一種自然反應,化勁是收放自如。暗勁與化勁難以描述,只能勉強說一說明勁。練明勁有個巧方法,要在轉折處求之。五行拳不是練拳,而在練五種不同的勁,所以每一種拳的轉身姿勢都不同。轉身姿勢是為了勁而設立的,多練練轉身,對領悟勁有幫助。
以前有傳聞說,孫祿堂在教徒弟時,碰到了說勁難的問題,就用形意的勁比劃太極拳,以圖對徒弟有啟發,後來自己也覺得有趣,就此創立了孫式太極拳。不知此說是真是假,的確有練形意的人,見到孫式太極拳,所悟很多。在練勁的過程中,自然會遇到「神氣」的感受,此處不便多談,只有練者心知肚明瞭。如果從發力的角度講,肯定存在一種姿勢比另一種姿勢好。而尚式形意是用勁,勁練成後,一切架勢無可無不可,所以也就沒有「形」可言。至於意,造作意念,毀人不淺。以前的拳師由於沒有文化,在沒有得到名師指點的情況下,看到拳譜上的形容詞,就以為是口訣,如見到「四兩撥千斤」,以為要在力學上取巧,有了賊心,就練不出功夫來了。現在有武術愛好者受氣功影響,打拳時,自作主張地加入好多意念,練樁功要「雙手捧起整個大海」,大海有多重?這樣想,只能讓精神無故緊張,常此以往,會短壽的。再如看到歌訣「遇敵好似火燒身」一句,不明白「火燒身」只是形容,不是狀態,假想渾身著火地比武,會令反應失常,不敗才怪。究竟何謂意?一個體操隊的小女孩,她翻跟頭不用多大力,也沒什麼意念,她靠得是練就的身體感覺,感覺一到,便翻成了一個跟頭。形意的意,類同於此,不是在腦海中幻想什麼畫面,所以意等於無意。尚老師總是要求徒弟多讀書,說文化人學拳快,一個練武的要比一個書生還文質彬彬,才是真練武的。古書裏的上將軍,多是一副書生樣。練武的也一樣,一天到晚只知劍拔弩張,練不出上乘功夫。因為拳譜上許多意會的東西,文人一看便懂,武人反而難了。尚老師便是個很隨和的人,面若凝脂,皮膚非常之好,沒有一般練武人皺眉瞪眼的習慣動作。只是如果有人走到他身後,他扭頭瞥一眼,令人害怕。形意拳之意,比如畫家隨手畫畫,構圖筆墨並不是刻意安排,然而一下筆便意趣盎然,這才是意境。它是先於形象,先於想像的,如下雨前,迎風而來的一點潮氣,似有非有。曉得意境如此,方能練尚式形意。尚式形意的形與意,真是「這般清滋味,料得少人知。」
尚雲祥說「虎豹雷音」
古傳形意拳歌訣中,說可以通過發聲來長功夫,名為「虎豹雷音」。李仲軒先生是形意拳大師尚雲祥晚年所收弟子,拜師時19歲。由於與尚雲祥年齡相差過大,尚雲祥便囑咐他不要再收徒弟,以免亂了尚門形意的傳承輩份。李仲軒於尚師去世後一直默默潛修,今年已86高齡。晚歲心境更為緬懷尚師,便想將自己學藝的身證,寫成文字,豐富一下老師武學的流傳。此次談的是「虎豹雷音」。
李仲軒在拜師尚雲祥前,跟隨尚雲祥師弟唐維祿在寧河學拳,受了唐維祿拳術、醫藥、道法(形意拳是內家拳,以道家為歸旨,所以有醫藥、內功)全部的傳承,是唐的傳衣缽弟子。唐師在口傳形意拳古歌訣時,有「虎豹雷音」一句,並沒有詳細解釋,李仲軒以為是對敵時大喝一聲,震撼敵人心神的作用,也就沒有多問。之所以忽略,因為唐維祿在教拳時不許發聲。一次李仲軒練完拳趁著一股高興勁,唱了兩句京劇,被唐維祿一頓臭罵,危言說練拳就是練一口氣,一張口便白費了。而且精氣神都在這一口氣裡,不求化在體內,反而大口大口唱出去,是在玩命。由於唐維祿定下練拳不許說話的規矩,使得李仲軒對發聲有了成見,不曾再多想。
李仲軒對唐老師的規矩十分信服。因為有切實體驗,形意拳練一會後就能感受到體內氣息蒸騰,隨意張口確有「洩氣」之感。至於如何將這口氣化在體內,唐維祿教授,練完拳不能立刻坐下,要慢慢行走,轉悠幾圈自然會有熏蒸、淋浴之感,很是神清氣爽,久之心智可以提高。所以習武要有練有化,收式與起式同樣重要,甚至練完後溜達的時間比練拳的時間還要長。
對於形意古歌訣,唐維祿是先整個說出來,令李仲軒背誦,在日後再分節講解。由於練武要靠實踐,程度到了方能有悟性,唐維祿有的講解十分清楚,有的講解李仲軒便聽不明白,似乎唐維祿也有難以說明之苦。到分節講解時,唐維祿說到「虎豹雷音」,李仲軒問:「是嚇人用的吧?」唐維祿連忙說不對,而是通過發聲來長功夫──這便與唐維祿「練拳不許說話」的規矩違背了,李仲軒就問是何道理,唐維祿說他的師父李存義有言「要想功夫深,需用『虎豹雷音』接引。」不過得功夫達到一定程度,方能有此妙用。李仲軒追唐維祿的話頭,說:「既然不是一聲怒吼,是個練功方法,練功方法總是具體的,還望老師說明。」唐維祿感到很是為難,想了一會,帶李仲軒到了寧河的一座寺廟裡。見左右無人,在院中懸鐘上輕輕敲了一下,懸鐘顫響。唐維祿讓李仲軒將手按在鐘面上,說:「就是這法子。」李仲軒仍然不解,唐維祿說:「李存義老師當初就是這麼傳給我『虎豹雷音』的,我沒有隱瞞你的,是你自己明白不了。」此事就此擱下。唐維祿為自己的徒弟能夠深造,後來讓李仲軒轉投尚雲祥門下,李仲軒因此從寧河到了北京。李仲軒家中在北京有親戚,當時由於時局紊亂,許多北京人南下遷居,所以北京有許多空房,房租空前的便宜。李仲軒在親戚家住了些天,便租了間房子,留在北京專門習武。
由於脫離了寧河的大家族宅院式的生活,在北京胡同中與各色人等雜居;李仲軒對許多事都感到新鮮。當時胡同裡有一位姓「嚴」的先生,是賬房的會計,一手算盤打得十分高明,閒時在院子裡將馬扎一支,教左右的小孩打算盤,也將李仲軒吸引過來,就跟著學了,後來不料自己守的職業就是會計。當年玩一般學會的算盤竟成了終生吃飯的本事,不由得感慨人命運的因果奇巧。嚴先生教李仲軒算盤時,問道:「我原以為你們練武之人,總是手指粗粗,滿掌繭子,沒法打算盤,不料你的手指比女人還細,一個繭子都沒有。」李仲軒說:「我們內家拳不靠手硬打人。」當時唐維祿從寧河到北京看徒弟,躺在李仲軒租的房裡歇息,聽到嚴先生與李仲軒在院子裡說話,就笑瞇瞇地走出來,兩手一伸,說:「嚴先生,我的手也是一個繭子沒有。」唐維祿在寧河鎮周邊的農村裡種地為生,可他的手不但沒繭子,而且很小,一點沒有重體力勞動的痕跡,嚴先生就感到更奇怪了。唐維祿說:「但我的手很有勁。」說完張手在院牆上一攥,便將婦女們綁晾衣繩的釘子拉了下來,然後不往原來的釘孔上插,而且錯開釘孔,手一擰,釘子就進了磚裡。嚴先生看得目瞪口呆,連說:「開眼開眼」。
唐師父表演了這手功夫,使李仲軒對形意拳的內涵更為嚮往,急切地想在北京期間能有長進。但雖經過正式拜師,每次去尚雲祥家,尚雲祥並不教什麼,總是跟李仲軒閒聊,一副「來了個朋友」的樣子。李仲軒知道自己的拜入尚門,完全是唐維祿的撮合。尚雲祥雖對李仲軒有過觀察判斷,畢竟不太了解。他的閒聊,是在摸自己的性情。於是放開了,什麼話都跟尚雲祥說,先將這段時間當作去作客,相信有一天終會得到傳授。一日,在尚雲祥家時,尚雲祥有個朋友來訪。此人身體不太好,有胸悶頭暈的毛病,聽別人說讀經文可以去病,便請了本經日日讀誦。可經文難懂,一費心思,似乎胸悶得更厲害了,便來問尚雲祥有沒有健身的方法。尚雲祥說:「練拳更加費心思,我看你這只是體虛,找正經大夫,吃藥慢慢調理,比什麼都好。」那人走後,尚雲祥跟李仲軒繼續聊天,聊了一會話題就轉到了那人身上。尚雲祥說:「其實有一個方法可以治病,正是讀書,不過要像小孩上私塾,不要管書上是什麼意思,囫圇吞棗地一口氣讀下去,只要書寫得朗朗上口,總會有益身心。但咱們成年人,不比小孩的元氣,大聲讀誦會傷肝,要哼著來讀,不必字字清楚,只要讀出音節的俯仰就行了。」李仲軒問:「這有什麼道理嗎?」尚雲祥答:「沒什麼道理,我看小孩們上學後,馬上就有了股振作之氣,對此自己亂琢磨的。」李仲軒又問:「為什麼不把這法子教給您那位朋友?」尚雲祥說:「那人生活不如意,精神萎靡,才令身體困頓,重要的是無思無想,不能再動什麼心思,我就不用這法子把惹他了。」這話題一談也就過去了。幾日後,李仲軒忽然由讀書法想到,「虎豹雷音」會不會也在聲音上有一番玄妙?便去問尚雲祥,尚雲祥用一種很怪的眼神看了李仲軒一眼,說:「虎豹雷音不是練的,想著用它嚇敵,盡管去練,練多了傷腦,人會瘋癲失常的。」李仲軒問:「可唱戲的不也練大聲嗎?」尚雲祥說:「晦!可他們不練拳呀。」
從此李仲軒再也不敢問虎豹雷音了。與尚雲祥彼此熟悉後,尚雲祥開始了傳授武功,所教與唐維祿有很大的不同。李仲軒心中奇怪,有時表現在臉上。尚雲祥察覺,笑道:「唐維祿所教就是我們師父李存義那一套,我教的是我這一套。」李仲軒連忙借這話頭,將唐維祿用敲鐘傳他虎豹雷音的事說了。尚雲祥聽完,說:「沒錯,李老師也是這麼教我的。」李仲軒說:「這是李存義那一套,你的那一套是什麼?」尚雲祥大笑,說:「你這個徒弟真會挖東西。好,哪天打雷告訴你。」李仲軒以為尚雲祥是在用玩笑話敷衍,不過也一度天天盼著下雨,但多天沒下雨,尚雲祥也不再說什麼,只好專心練武,不去妄想了。
那時尚雲祥鄰居家的貓生了窩小貓,有只小貓一個月了兩只耳朵還沒豎起來,跟小狗似的耷拉著耳朵。尚雲祥覺得它可愛,雖沒要來養,卻常抱來玩。一天李仲軒去尚雲祥家,見尚雲祥坐在院子裡用個小布條在逗貓,就坐在一旁。見李仲軒在等,尚雲祥逗了幾下便不逗了,將貓抱在懷裡,閉著眼捋著貓毛,似乎在出神。過了一會,忽然說:「你沒見過老虎豹子,我也沒見過,可貓你總見過吧?其實聰明人一聽『虎豹雷音』這名字,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。」尚雲祥說,貓跟虎豹是一樣的,平時總哼著「嗯」的一股音響個不停。李仲軒從尚雲祥手中接過貓,果然聽到了貓的體內有「嗯」聲在輕微作響,而且抱貓的兩手上都有震動。尚雲祥解釋,練拳練到一定程度,骨骼筋肉都已爽利堅實,此時功夫要向身內走,就是要沁進五臟六腑。但這一步很難,就要用發聲來接引一下,聲音由內向外,勁力由外向內,裡應外合一下,功夫方能成就。尚雲祥最後總結:「所謂雷音也不是打雷的霹靂一聲,而是下雨前,天空中隱隱的雷音,似有似無,卻很深沉。」然後示範了哼「嗯、囑」兩個音。離尚雲祥傳授虎豹雷音的時刻,現今已六十餘年過去。李仲軒老人回憶當年的情景,打趣地說:「如果沒有一只耷耳朵貓,還真聽不到虎豹雷音。」
唐維祿說打法
唐傳形意拳嚴守古法,保留了傳統中的幾項雜技,名為雜技,因為是打人不冷不防的技巧,比如擒拿。在唐傳形意拳中,用手去拿人,叫大小纏絲,用胳膊去拿人,叫野馬分鬃,用身子去拿人叫懶驢臥道。用整個身體去拿人,是形意拳的特點,十拿九穩。俗語講,好拿不如亂打,意為擒拿練的再好,也抵不住一頓亂打,但形意拳的擒拿是連拿再磕。我的師兄丁志濤是殺豬的屠夫,一天唐維祿教師帶我去找他,他正幹活,將豬脊骨在案板上一磕就軟了,骨節散開。唐師拍拍我說,咱們的擒拿就是這個,丁師兄領悟的比我快,一下就明白了。我請唐師解釋。唐師說,拿是死的,磕是活的。沒有拿,只有磕。表示學擒拿的關鍵是學會後續手段。並示範了手法,立下規定,因擒拿易造成傷殘,嚴禁我們用。我家庭中一位親戚逝世,葬禮是大場面,辦完後我帶幾個師兄弟去幫忙收拾。我們一幹活,把我家人嚇壞了。一樁大喪幡,兩三下就拆倒了,寧河縣都在傳這事,唐師聽到,握著我們的指頭說,學會了擒拿,不要用來幹活,否則養成習慣,伸手就是這個,早晚要傷到你們親人。
舊時代的拳師收徒弟學孔子。孔子有子貢幫他結交官府,有顏回幫他傳學問,有子路幫他管人,門庭有三個這樣的人,必然會興盛。從《論語》中可以看出,別人提問,孔子會耐心解釋,子路提問,孔子一句話就馴服得他五體投地,這是在訓練他一言以服眾的能力,去管理其他徒弟。教師教育方法的不同,也是這個徒弟用處的不同。子日:吾門有由也,惡言不入於耳。我徒弟裡有子路,別人就不敢說我壞話了。我師兄丁志濤是個極力維護唐師尊嚴的人,有人對唐師不敬,他是可以拼命的,那年寧河來了個戲班,戲班的武生可以從桌子上一個跟頭倒翻下來。他聽說寧河有個唐維祿,便說了些貶損唐師的話,自誇了一番。丁志濤聽到後,要找那武生比武,我勸告他:吃江湖飯的不容易,不讓他去,但必須得讓這武生收口。我找了件舊棉襖,用草繩在腰上一繫,戴著頂破草帽去了。這身打扮就是個乞丐,到戲園門口給攔住了,我家祖籍南京,在寧河被稱為老實李,是此地大家,我常去聽戲。把門人一看我臉,就叫了:您今怎麼這打扮?我也不回答,交了錢進去,坐在第一排。戲開演後,那武生在台上總走神,不斷瞟我。戲演完後,我也不走,一直坐著。過一會兒,武生就從後台出來,一個勁地說唐師的好話,還表示要請客。可能是戲園看門人告訴他我是唐維祿的徒弟了。我在家排行老二,這件事後,就有人喊我二爺了,其實當時還是十六七的毛孩子,也正因為年輕,才會這麼辦事。戲園把門人後來還找過我一次,說有一幫小孩紮棉襖戴草帽去聽戲,不交錢,他們以為是我派去的,沒敢攔。我大笑,說:「與我無關。」寧河的孩子鬼機靈。唐師對我的做法很不滿意,當武生來請客賠禮時,唐師反而請了他。唐師說那天戲班的人要真拿我當乞丐,我會吃虧的,因為我只會練拳,還沒學打法。唐師講,形意拳練法和打法,迥然不同。比如,練法要以身推肩,以肩推肘,以肘推手,直至練到川流不息的程度;而打法則先要將手鞭子一樣地甩出去,再以肘追手,以肩追肘,以身追肩,說到這裡唐師兩手拍了一巴掌,很響,說用身子拍手,就是打法了。
形意拳古譜上有「打法定要先上身」的話,說比武之前,先要練身子拍手的技巧,將渾身的勁改了,否則比武時光有功夫,沒有速度和乾脆,必敗;但身上沒有功夫,就妄自練打法,會震傷關節和後腦,所以習拳之初是打法定勿先上身。以劈拳為例,劈拳的練法是劈拳如推山,身上由後向前,一分一分的緩緩而推,推得越吃力越好,如此能長功夫,而劈拳的打法是劈拳如掄斧,山民掄斧劈柴,跟掄鞭子一樣,要個脆勁,否則斧就只能砍進木頭裡,無法一下劈成兩半。
李存義在寧河的徒弟,有唐維祿,有果子張,還有位經常路過寧河的人,是位捉通緝犯的警察,他獨往獨來,捕著犯人,自己一個人押解,一次犯人搶他腰裡的槍,都抓到手了,他在犯人腦門上抽了一巴掌,犯人握著槍傻呆呆的坐在了地上,一連幾天都迷迷糊糊,可能被震成了腦震盪。這是打法,在間不容髮的一瞬,以快取勝。這位師叔一次在煙台,他的手掌在捉犯人時受了傷,醫院說得將大拇指切除,他知道李存義把藥方傳給了唐維祿,便托人帶話說,只有師傅的藥能救他,唐師配好藥讓我給他送去。我走到煙台,遠遠看見一個人跟我打招呼,原來是這位師叔的徒弟。他對我說我一看就知道是你,咱們是同門,走路姿勢都一樣。這位師叔的手掌的傷就慢慢好了。他後來在押解途中,中了劫犯人的匪徒的亂槍而死。這位師叔打法精湛,他應該還有傳人在世,希望形意拳的這一脈能夠延續。
從「薛顛的點穴術」談起
薛顛有《靈空上人點穴秘訣》一書,上面都是藥方子,實際上沒有講點穴。此書的貢獻是將武家的藥方公開了,功德無量,但由於年代久遠,今人的身體素質、飲食習慣已經和那個年代的人迥異,所以買了此書的讀者還是要找專業中醫人士請教,方能實踐此書上的藥方。武家的藥方是一寶,同時也是師承的見證。唐維祿的後人薄榮利來訪我,我將李存義傳給唐師的五行丹連併幾個藥方都寫給了他,保證了唐師武學在唐師後人中能夠完備傳承,算是報了一份師恩,同時也將薛顛的樁法寫給了他。我是就事論事,如果論嚴格傳武,不會這麼輕易。我是1915年生人,薛顛提倡樁功,在記憶中大約是在民國四年的時候,他當上國術館館長後,樁功就成了國術館的早課。從站樁容易領悟拳學,薛顛說樁功是方便,這是實在話。真正神奇的是,尚雲祥練武入迷、以神作拳、行住坐臥都是這個,這是上道的東西,不是入門的技巧。李存義和尚雲祥通站樁,但他倆平時練功就是五行拳,很少站樁,只是可憐徒弟不長進,方教站樁。站樁與打拳最關鍵的要點是一個,對這個要點沒體會,練拳不出功夫,站樁也照樣不出功夫。這就是「樁法能融入拳法中,拳法能融入樁法中」的道理。
尚師對我啟發最大的話是:「不要力勝,要以智取。」這句被許多評書話本說爛了的話,在尚師口中說出,卻一剎那令我體會到武術的另一層面,比武時顧不上算計謀略,但練武其實是在練心智。對於交手的大原則,唐維祿總結為:「身子掛在手上,眼睛盯著根節,冷靜。」手上要掛著身體一二百斤份量,拳譜有「追風趕月不放鬆」的話,追上敵人容易,身子能追上自己的手,就難了;肩膀為根節、敵人要有作為,肩膀必有徵兆,練武人練出眼力容易,養成明察秋毫的習慣,就難了;而最難的是冷靜,必得練功夫練得開了智,方能冷靜。
在尚師的子女中,我學拳時只見到尚蓉蓉一人。那個時代封建,男女授受不親,尚師家來人多,尚師忌諱人跟他女兒說話。尚蓉蓉的文化水平比我高,她是在東四九條上的小學,聽說又上了中學,將上完。我只是個小學畢業。一天,我去尚師家,見幾個十來歲的小孩纏著尚蓉蓉,說:「小姑,別人要這麼打我,該怎辦?」尚蓉蓉說:「不怕,這麼來。」和這幫孩子在院裡玩上了。尚蓉蓉的出手很快,跟小孩比劃不敢帶勁,變招巧妙。她對那幫孩子說:「開始打拳砰砰砰,這不對,砰砰砰之後的東西妙著呢。」我看了一會,知道她得了尚師的武學,這也是我見尚蓉蓉時間最長的一次。尚師不指望她與人比武爭名聲,因為女子天性有股溫柔,不像男子比武下得了狠子,所以對付一般練武之人綽綽有餘,但在性命相搏時,女人天性上就吃了虧,尚師只是希望她能將自己的武學繼承下來,流傳後世。尚蓉蓉長得像師母,不特別漂亮,但順眼大方。師母左腿有點瘸,不是天生的,而是後天摔的。我叫師母,而單廣欽叫「媽」,他與尚師情同父子。
我在尚門中和單大哥交情好,由於我學拳的後半階段是從天津往北京跑,和別的師兄弟就交情淺了。尚師家是東廂房三間,廂房比正房矮,但尚師家有電燈,不是尚師有錢了,而是尚師的徒弟單廣欽有心。那時同在尼姑庵住的鄰居安了電燈,尚師家還是後門煤油燈,單廣欽說:「咱不能比旁人差」,給尚師家安了電燈。與尚師同院的鄰居中,沒有賣藝賣苦力者,多為作小生意的,還有文化人。我是進了尚師的院門,就自己要求自己規規矩矩,別人不與我搭話,我也不與人攀談。我從天津來都是吃完午飯再去尚師家,尚師說:「遠來是客。」不讓我太拘束,讓我中午在他家吃,說得多了,我就吃了幾次,都是雞蛋炒大餅。那時一個車警察一個月九塊錢,尚師一個月可能有三塊錢。
我習武,我父親非常反對,但我母親王若南是支持我的,她對我說:「文人就是鬥心眼,武將才是真本領,國家有災要靠武將。」沒我母親的支持,我是學不下去的。她的爺爺王錫鵬在浙江定海被洋人的炮彈炸得只剩下一條腿,她小時候經歷過「鬼報喜」的事,就是王錫鵬陣亡後,家裡人極度悲傷,幻覺中覺得有人說:「老爺又升了。」結果王錫鵬死後真給升了一級。我姥爺王燁在八國聯軍進北京因抵抗被洋人殺害,有人說他是被押到德勝門給點了天燈,其實是砍了頭,我母親說入葬時沒有腦袋,作了個銅頭,外界布說是作了個金頭,那個時代哪有那麼多金子,慈禧太后稍後賞王家女眷,也不過二十個金扣子。我的二老爺王照協助光緒變法,慈禧殺人時,他剃光頭扮和尚逃到日本方撿了條命。
尚師是瞅著我是忠良之後,才收的我,我立下了不收徒的誓言,尚師管我叫「小李子」。尚師話很少,唐師能和尚師聊起天來,但不管說多久,也只是談拳很少說閑話。尚師唐師都是平淡和善的人,見人來了笑臉相迎,令人感到愉快。尚師師母住三間東廂房靠南的一間,不睡火炕睡木床,房裡西牆上掛著一個一尺來長的達摩像,是墨筆畫,鑲在鏡框裡。房裡有個六仙桌,三個抽屜,帶銅把子,有一個抽屜是任何人都不能動,其中有一本李存義寫的《五行拳圖譜》。那是窄本線裝書,尚師只有一本,唐師也只有一本,唐師的這本書傳給了我,但我因生活動蕩而遺失。
我能有習武的心也是因為受了辱。我十五歲的時候,想到北京見世面,通過親戚介紹,在北京王府井大街的東路「天津中原公司北平分銷場」作了售貨員,這在我家是降身份的事,但我父親在南京與人作生意賠了錢,家裡一度困窘,父親很消沉,不管我了,我也就來了。這個銷售場是兩層樓,賣百貨,規定工作人員不准賭博不准打架,否則就開除。一天下雨,銷售場的後門在胡同裡,下班時較擁擠,許多人沒傘都擁在過道,我有傘便往前擠,結果後面人一推,我就擠了前面的人,那人還沒打上傘就給擠到雨地裡,他回身就給了我一巴掌,撐上傘走了。我覺得很屈辱,就跟他一直跟到了長安街的公共汽車站。那時是有軌電車,電車開過來時,我撲上去將他腦袋按在鐵道上,說:「我要跟你同歸於盡!」他就叫饒,我放開他,他和一個相好的同事掄著傘打我,我也回打,結果我們的雨傘都打壞了。他後來到警察告了我要殺人,給關了一夜,我就這麼丟掉了我的第一份工作。
沒了工作,只好回家,正碰到唐維祿的大弟子袁斌要教我,就此結識了唐師。「津東大俠」丁志濤是我的師兄,其實上我是他的師兄,袁斌教我時,唐師總來看,也就指點了我,只是還沒有正式拜師。那時丁志濤仰慕唐師,求拜師多次,唐師都不答應,嫌棄了丁志濤是殺豬的,說:「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,這種人狠,不能教。」丁志濤就求我,在我的勸說下,唐師才收了他。結果一收發現丁志濤練功非常刻苦,資質又好,很快成就了武功,而且沒有任何仗武欺人的事,還總幫弱者打抱不平,唐師很滿意。但丁志濤最終自殺而死,他不對別人狠卻對自己太狠。
點穴是高功夫人的事,尚師、唐師都能點穴,丁志濤也練到了點穴的程度。一次我和他試手,他一下點在我身上,我覺得身上「騰」的一下,趕緊一抖,算是沒有被他點上。尚師、唐師教過我點穴,但那時我程度不夠,實作不出來,拜師薛顛時正處於武功的上升階段,也是在此時通了通點穴。此次僅簡略談談,為讀者破除一點神秘。點穴的高手在八卦門中有一個,武功與程廷華相當,綽號「煤子馬」賣煤球的,我不記得他的姓名了,老輩人都很敬重他。首先點穴不是點得人一動不能動,而是一動就痛苦,不捨得動;其次,點穴不是追著認穴追著點,那樣一輩子也點不了人,點穴的要訣就是成語「適逢其會」,自然而然地,你來我往中剛剛好能點上穴,就是了。追著點穴來不及,得等著點穴。點穴不是點上去的,也不是打上去的,而是撞來的。順著敵手的勁戳住了,順手在哪裡就是哪裡。懂了形意拳的高級打法,也就是懂了點穴。形意門中現今通此術者應該尚有,因為傳了高級打法必傳點穴。
點穴的手型是劍訣,食指和中指疊在一起。如何練指力?不是戳木頭沙袋,而是劈抓,形意拳古譜中有「三頂」的要訣,其中有指頂,指頂有推出之功,如何練到指頂?不是指頭堅挺就是指頂,得把古譜上的「三弓三抱三垂三挺三圓三擺、起落鑽翻要義」都練到了,方能成就指頂,也就有了點穴之力。所謂「一有全有,全有方能一有」。唐師介紹我拜了尚薛二師,介紹徒弟廉若增拜入張鴻慶門下,張鴻慶也是賭術高手,他賭博的搭檔叫任廷裕。我在向張鴻慶求教期間,他偶爾帶我去打麻將,一次我輸得太慘,就對他說:「您撈撈我吧。」(接我的牌,幫我贏回來),他說:「我不管,你找任廷裕。」任廷裕笑了,教了我一點賭術技巧,我一看,原來賭博和比武一樣,都得眼急手快。麻將總是在桌面上胡擼來胡擼去,而任廷裕想摸哪張牌就能摸到哪張牌,其中的道理,跟認穴一樣。至於解穴,只要一個人會了點穴自然就會了解穴,揣摩著點上去的勁,反方向一拍,就解了穴。點穴的奧妙不在指頭,不在中醫經絡圖,而在打法。這只是粗淺地將點穴的原理講出了,增長一下讀者的見聞而已。
閉五行與六部劍
形意拳的根本是五行拳,形意拳內功的初步是「閉五行」。形意的白蠟桿子厲害,白蠟桿子有丈二長,等於是張飛的長矛,名為「十三槍」。我年輕的時候,在唐維祿的弟子中算是耍十三槍較突出的。這是我練武的根基。練槍練的是拳勁。形意拳的內功從何開始?說出來惹人笑話,從大小便開始。形意拳的架勢好理解,所謂外五行就是那麼幾個架勢。還有內五行呢?一個人對自己的五臟六腑沒有體會,便沒法練形意拳。我一個師兄外五行的架子很剛猛,結果唐師笑話他,說:「挨打的拳,練拐了」。這句話也是從李存義來的,李存義一看到別人練的不對路子,就這麼說。挨打的拳,一是打法不靈,光會動蠻力,別人找對了擊打你的方向,一下就把你甩出去了。二是光在肌肉上長功夫了,不會在五臟六腑長功夫。那麼功夫還是虛的。就好像窗戶紙,好像有個門面,其實一捅就破,打這種人,一兩下就能把他捅趴下。
人很難體會五臟六腑的,先要在大小便的時候「閉五行」,閉目,咬牙,耳內斂,鼻靜氣,腦靜思。大小便時因為體內有運動,就牽扯上了五臟六腑。對五臟六腑有了體會後,不大小便的時候也就能「閉五行」了。閉五行好處多,在坐公共汽車時,閑散時間裡,都可以閉五行。尤其是在早晨起來時,醒後先不要急於起床,閉一會五行,就是形意拳的長壽之法。我有九旬之壽仍可以有吃大魚大肉的胃口,這就是閉五行的功效。希望讀者先從閉五行中找到一點內功的味道。
我從小是個戲迷,年輕跟隨平劇名家高月樓時,發現了一個現象,每回演戲演員們都是一身汗。他們演文戲時沒有多少運動量也是一身汗。這一身汗是怎麼來的?是發聲發出來的。因為有這個經驗,所以我對形意拳的發聲,格外留意。前面是講的閉五行是形意的內功,雷音也是內功,是五臟六腑的功夫。說「沒什麼,就是比武時嚇唬人的」這是應付外行的話。我所處的時代,武林規矩大,來客要陪吃陪聊,臨走要送路費,就算客人有錢這個路費也一定要送的。人窮對朋友不能窮,這是祖上定下的規矩。師傅教徒弟,先教出來一個清白知禮的為人,才能造就人才。
形意門不但是槍法,劍法尤為精妙。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知道了。我的劍法開始是跟唐師學的,後來在尚雲祥門下深造了一下。尚師傅家中掛槍,他有一把刀,說:「這刀吃過鬼子的血」。唐師對我說過:「當年,你尚師傅可是把洋人一場好宰!」李存義和尚雲祥殺洋人,是殺一場就躲幾天,所幸沒有發生意外。拿日本使館的人開了殺戒,後來是白種人也殺。李存義的刀法用刀尖,也等於是劍法。
何謂六部劍?清朝的官制有六部,天下就可以治理了。形意拳的劍法叫六部劍,就是說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,比武就可以制人了。六部,就是上下左右前後。練形意拳的劍法,可不只是一根劍呀!方方面面都要有東西的!形意拳的劍法刀法都用尖,但並不只是一個尖。形意拳又叫六合拳,六合就是四維上下。還要練出隱藏的劍尖,一遇非常,可以八面出鋒。包括練拳也是要四面八方的練,一個鑽拳出去,在練的時候,不是只衝敵人的下巴,全管。這樣才能隨機應變。有的拳師教徒弟,讓他們先傻練著,漸漸有體會後,教劍法時,再把這個四維上下的道理點透。學劍是習武的關鍵。
薛顛《形意拳精義》的篇首口訣,便是說四維上下,不是玄理,而是具體練法。「內中之氣,獨能伸縮往來,循環不已,充周其間,視之不見,聽之不聞,潔內華外,洋洋流動,上下四方,無所不有,無所不生。」這已是形意的妙訣了,讀前輩文章,這些地方都要讀進去。我只會說點碎嘴閑話,水平所限,能把些東西講得有點「呼之欲出」的意思,便自我滿足了。
形意拳還有秘訣
形意拳還有秘訣,叫「肩在手前,手在腦後」,不好懂。這個不好懂的,先講個好懂的手,我年輕時有外號叫「窮大手」,說我沒錢也爭大,花錢不計後果。練武的人特別容易這樣,因為交朋友時好面子,這是玩笑話。自修象形術,要懂得兩個詞,一個是「不著相」,一個是「入了象」。
不著相,無蹤無影的才能打著人,顯架子顯功夫,就被人打了。「移形換影」不單是比武時的身法變化,還可以引申到練法裡來。從練武的時候就不能著相,給個龍形,這是基本。練武打這個形,要打得它生出變化來,打得神龍見首不見尾。多練,不是簡單重複,不是次數多,而是內容多。要把形打花了,打散了。一個形裡生出許多東西來,這才叫多練。能多練自然有趣味,苦練不對,抽鴉片最苦,但抽時最上癮,練拳覺得苦,便是入了歧途。沒有興趣不上功,身子催著你練,身子不動腦子還動著──這是形意的練法。比武靠即興發揮,練武也要即興發揮。
男人天生好名利美色,說男人最高興的時候是「洞房花燭夜,金榜提名時」,但練拳也能練得人最高興。舊時代講門子(依附官商),有門子就飛黃騰達,沒門子你就忍著吧。因為有個不一般的高興,能看淡那些常人高興的東西,所以旁人說:「你們練形意的有歪理。」
形意比武發力時,只在碰到對手身上的瞬間,手才握緊。同樣的道理,只在打倒敵人的一瞬間,才露真形──這是五行拳的用法,只用一點,一點即可。大部分時間是存而不用,神經上有儲備就行了。《西遊記》裡的妖精,關鍵時候才顯原形,真身只在剎那。練了拳,一天到晚身上顯著架子,這是妖氣十足。唐維祿怎麼瞅怎麼是個老農民,只在與人交手時兩眼才來光,見著了唐師的神采,也就被他打倒了。在如何顯真形這一點上,人和人就分出了巧拙。剎那顯真身,是形意拳的大巧,古拳譜云:「拳打三節不現形,現形不為能。」──不恰當地現了形,是大外行。指望擺出劈崩鑽炮橫的架子贏人,是指望不上的。不能蠻幹,否則一下就被人借了勁。為人處事也要這樣,練了武就藏著,藏不住就會得罪人,一得罪就一大片,藏還得深藏,關鍵時候露一手就行了。形意拳是留給篤實用功、心地純正的君子的。比武的關鍵,就是看對手給什麼好處。人家送來的,不是自己預想的,就亂了,這是功夫未到。功夫好的人,打人跟預定的似的。定法不是法,要見招使招、見勢打勢,但只會拆對方的招,還不行,要拆了對方的神。先要相人,將來把腦子「化」了,對方一動你就知道,這叫「入了象」。河北有個廟州,在四月十五號,尚師在那裡顯了神奇。他平時就是心裡總迷著拳,他一閃念,催起了身子,一下竄出去一丈多遠,老輩人評說:「尚雲祥入了象,腦子化了。」
兩強相遇勇者勝,兩勇相遇智者勝,鬥拳就是鬥腦子。薛顛說:「形意,以意打人為妙。」化腦子──這是形意的歪理。比武不能硬挺,要借上人家的招使上人家的力,「支使」兩字是要訣。練拳練到一定時候,就想練了,不練身上起急。練著練著,很舒服地痛了,說明長勁了,筋骨起了變化。再往後,得病一場,身體很健康,但就是覺得病了,哪哪都不對勁。得適應一陣子,能自己把自己調理過來,就走上了康莊大道。如此循環往復,適應一次就長一次功夫,長了就管用,與人交手,鬼催著似的就把人打了。打人跟鬧鬼一樣,你說形意有沒有歪理?
練拳不能太用勁,要用腦子調。太緊了人受不了,你以為下了功,只要練就肯定好,不一定,練反了就糟了。形意拳哪一拳都健身,反過來哪一拳都傷身,越練越鬆快,就對了,練著乏味痛苦,就要趕快變招。否則勁太緊了,能把人練傻了,這是真事,不是比喻。練拳就是練腦子,師父留一手,徒弟們就成傻瓜了。尚師對徒弟好,唐師說:「尚雲祥無偏向,會多少,教多少,不留後手。」張鴻慶名聲不大,人也不起眼,但功夫硬,隨他習武時,因為沒有拜師,所以他總說:「我這是給唐師傅捧捧場。」教我時沒假話,可惜不深講。沒立下師徒名份,應酬話就多。所以學形意一定得先拜師,老輩人很愛惜自己的名譽,是我的徒弟,得能代表我才行。秦瓊和羅成相互教,最後秦瓊留了個撒手鑭,羅成留了個回馬槍。而師父教徒弟,留不住東西,也不敢留,因為練武差一點就有毛病。徒弟不如師傅,不是師傅不教,只是徒弟沒練到。
薛顛教我的牛象和書上畫的差別太大了,完全不同的兩碼事,我也不知道是何緣故,披露出來,給讀者作個參考。手指翻挺,這個小動作就是牛象。指頭上要有牛勁,五百多斤的牛能把全身重量頂在犄角上。用法是,貼身戰時扎敵臉。是被人擒拿住肩膀時的脫身動作,或敵人攻擊我頭部時的反擊動作。頭部下低,也要向前頂一下,給扎出去的指頭一份助力。因為頭低下了,眼睛看不到手,手指憑個大感覺盲目地扎過去,有點像小孩打架,是撒潑打渾的無賴動作。薛顛的修為能點穴,所以在短兵交接時,捏、拿、點這三樣別人不好使的東西,是他的拿手好戲。
練了牛象,指頭上出了功夫,就可以進入猿象。所謂「入了猿象,滿臉花」,和牛象一樣,猿象也是扎人臉,只不過牛像是被動反擊的險招,猿象是主動地戲耍別人,用的是「肩在手前,手在腦後」的身法秘訣。說是秘訣,字面上也不玄虛,說的是返身打法,「肩在手前,手在腦後」的隱喻是重點的重點,沒師傅的人不知道練這個。戰鬥一起,會有意外妙用,是形意的精華。形意拳中的偏門攻防、返身打法是李存義發揚的,從李存義開始,形意的鑽拳中就溶上了八卦的東西,藉著個八卦的動作往身側點──唐師尚師傳我的都是這個功架。
我得的鑽拳的基本形不是從下往上鑽,而在於從中往側點。那個借來的八卦動作,借了就不還了,溶在鑽拳裡起了變化,將將還有八卦「回身掌」的形態,向體側一滑步,前手向外擼去,還有塌勁。胳膊撐起來,手掌是橫的。然後後手隨著點過去,手雖有前後,但兩臂要有合力。猶如弓弩,兩頭繃上勁,才能射出東西,鬆了哪頭都不靈。鑽拳猶如螃蟹,是橫著走的,左向一掌跟一拳、右向一掌跟一拳,就練上了返身。
猿象的返身動作比鑽拳大,因為鑽拳把由下往上的鑽勢壓縮到一根直線裡了,而猿象把這個上下鑽勢張揚了,蹲身時一回頭就轉了向,這一轉比鑽拳帶的動靜大。轉了向就鑽,猶如猴子一下竄上樹,人雖然沒跳起來,勁要竄起來。象形術猿象的指頭奔著人臉,形意拳猴形的猴掛印也要預備著──這個比武要點,我看書上提了一句,在此特別強調,這兩招是一個招,少了誰都有危險,猴掛印,膝蓋是一大塊骨頭,等於一方大印,要把這大印的份量掛到敵人胸膛裡去,最佳的落點是兩胸中間的穴位。這是個狠招,但不會返身換身影,一抬膝蓋便挨打。練武枯燥乏味時,要往骨頭裡邊練,不要管什麼「中節隨、根節追」了,活動著就行了,全身一塊往骨頭裡走,這是猿象的輕身法。只能意會,無法言說。形意拳、象形術、八卦掌都是一碼事,最要緊是鄭重其事,練一點都不能含糊。我年輕時練拳起五更睡半夜,喜歡夜深人靜、無人干擾的光景,一個人只有練拳的心思,就能得著越來越多的東西。
形意拳「入象」說
入象,便是化腦子。到時候,各種感覺都會有的。碰著什麼,就出什麼功夫,見識了這個東西,你就有了這個東西──這麼說,怕把年輕人嚇著,但拳是這麼玩的。
分不清,身體超出了身體的範圍。恍然,跟常人的感覺不同,那時候出拳就不是出拳了,覺得兩臂下的空氣能托著胳膊前進,沒有了肌肉感;兩個胯骨頭,能牽動天地;一溜躂,萬事萬物乖乖地跟著……這都是走火入魔,腦子迷了。但練拳一定得走火入魔,先入了魔境再說。有了恍然,處理恍然,是習武的關口,要憑個人聰明了。處理好,就鯉魚跳了龍門。恍然來了,讓它傻傻地過去,練武便難有進展。把魔境的好處全得了,所有甜頭都吃了,也就沒有了魔境。
形意拳對人腦開發大,培育智能。人上了歲數練,也很好,把腦子練出境界,方能延壽。一天到晚納悶:「我怎麼這樣了?」──膽子小,那就快點找個師傅吧。好多人都是練拳練怕了,所以才不練的。不是不能成就,是不敢成就。師傅就是你的心態,告訴你:「要當好漢。沒事。這麼辦。」一句話就救了命。師徒感情好,是師傅對徒弟生命的參予太大了,徒弟對師傅有依戀。師徒強於父子。拜師傅,就是當自己動搖時,找個能給自己做主的人。人是太容易動搖了,世上沒幾個天生的好漢。
尚雲祥師緣不佳,學了一次,就離了李存義十年。但他自己把功夫練出了境界,自己能作自己的主──不是練拳的,不知道這有多難,所以尚師是天生的好漢,有絕頂的聰明。唐維祿幸運,師緣好,一開始就跟著李存義,得的好處一大片,跟上就不走,直到李存義趕他。當時唐師五十左右,李存義說:「再這麼跟著我,你就老了。」說了好幾次,唐師才走。李存義把尚雲祥找著後,尚雲樣也是見了師傅就不走,給畫龍點睛了。師傅是寶,師傅不趕,徒弟不走。沒師傅了,師兄弟就得扶持,唐師便總找尚師相互印證。他倆說話很嚴肅的,兩個不是文人的人,說出的話高深極了。兩個平時不大說話的人,這時候也就有了口才。外人聽不懂,也不讓聽。我悟性不高,人也不夠勤奮。回憶一下,年輕的時候,其實跟我的師傅們是說不上話的。能跟他們說上話,得多大修為?基本上是師傅說什麼,就揣摩什麼。得著一句話是幸運,弄懂它就難了。體悟到一點,比考上狀元還高興。拳就這麼邪乎,武比文難。練拳得常新常鮮。
小時候,聽大人們講:「失意的人看《聊齋》。」我六十歲以後,《聊齋》不離手,有時感慨,難道我也成了失意的人?練武人容易單純,要打抱不平,眼裡不摻沙子。《聊齋》講了世上複雜的事,欺詐奸盜,看看,便知道事情遠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簡單。《聊齋》中都是被冤枉的人,心有苦衷,看看,能找到共鳴,便緩和了情緒。書裡怪話多,怪話就是真話,怪事多有隱情。
薛顛讀《易經》,沒教過我。但年輕時畢竟受了影響,這些日子就想讀它,也不知道怎麼回事,家裡就有了本《易經》。很破,封面都沒有,幸虧裡面不缺頁。一天到晚看,後來這本書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沒了。年老不管家,家裡人一收拾東西便再也找不著了。總算晚年,過了幾天讀易的癮。我也是直到自己老了,才明白了年輕時就知道的老理。此書對人生有好處,什麼感慨都在裡面,猶如練拳化了腦子的人,一切清晰了。薛顛讀它是有原因的。薛顛的程度,我不敢推測,神鬼難知。
要珍惜時光,真正練進拳裡去。得點智慧,人生就有了改觀。找師傅學倆狠招──沒人理會這閒茬(次要),找師傅就是找個人把自己腦子化了。化腦子沒法寫,寫了也寫不完,捅開這層窗戶紙,形意裡面的好東西多了。化不了腦子,乾著急,這輩子等於白練了。練武的多,化腦子的少。化腦子的人裡,得點甜頭的多,化完的少之又少。傳拳不傳意。技術可以傳授,經驗沒法傳授,頂多能感染一下。這個意,不是想出來的東西,而是得來的東西。一刻意就沒了,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得了。
講一點技術。唐師去世前囑咐我照顧他的老朋友,他們出了事,一句話我就到了。其中有張克功、劉三丫,都是燕青門元老。鐵襠功是內養,坐著練的,要有綿綿彈力,方可上下滋養──這是燕青門的東西,我說不太好。形意的樁功是站著練的,床上也有樁。躺在床上用兩腳打劈拳,不真動,感覺上動著就行了。打劈拳時,要吸著手心,同樣,腳心也吸著。第二天站著打拳,感覺會全然不同,有了如犁行的味道。人整片整片地行進,飄然勻實。形意的勁道妙在腳心。
平躺時,呼吸不順暢,馬上一側臥,氣一下順到腳。在床上輾轉反側,是在練呼吸──會了床上的樁,也就會了溜躂。先以形調氣,日後,用腦子練拳時,呼吸也會起變化,不是「升降吞吐」所能概括。呼吸一微妙,生理就微妙了。
到了季節,貓會叫春──這便是雷音。功夫到了季節,自然會有雷音,不能管它,只能由著它。從身子深處出來了,等著它再落下來,不能管,管了會炸肺。雷音有時有聲有時沒聲,雷音是一種匪夷所思的呼吸,化了腦子後才會有此現象。雷音不能強練。比武時發聲,對發力多少有點幫助,但雷音主要是腦子調身子時的現象。形意拳有「隨手蛇形」的說法,就是說練蛇形要練到功成自然、一動就來的程度,那時人就可以順著蛇形出變幻。也要順著雷音走境界,出聲便是出靈感。隨上雷音,一日千里。
槍勁就是拳勁──在某種程度上,也可以這麼說。練槍為了出拳勁,但出了拳勁,拳勁就比槍勁美妙。這美妙是因為溶了腦子,練槍得肌肉勁快,得靈感勁慢。向上求索時,不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,這桿槍我們都不要了。
形意門的怪事不敢講。年輕時,我一度住在丁志濤家。在那時,唐師給我們表演過追火車。就是讓我們坐一站的火車,唐師說了:「我抄近道追你們啊。」等我們到了,見唐師在火車站等我們呢,搖著扇子,身上沒汗。能抄的近道,我們都想了,抄上也不會那麼快。我和丁志濤都不敢說話了。一篇怪話,聊作談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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